此时他在店员的引导下落座,对镜自拍一张,谨以此告别乌黑发亮的发色。
几个小时后,他的发色焕然一新,饱和度非常低的浅金。闻霁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白上一些。
网络热帖诚不我欺,金发就是肤色的照妖镜,黑者更黑,白者更白,一染便知。
如今这一头金发衬得他更白了,白得让人看了...
有一点难受。
耳后的手术疤有点影响发丝的走向,发型师为他吹干的时候,非常贴心地帮他做了造型,把那一处淡疤遮得严实。
离开美发店,已经有些晚了,创业园里的客流量却不降反增。清吧嗨吧都开始上座,大学附近,总是越夜越有生活。
闻霁看到对面那家纹身店还亮着灯。而恰好,他此时还不愿意回家。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喻昉越和司机轮番打他的电话,他一个未接,最终关了机。
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喻昉越暴跳如雷的模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逃避,可他当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也只有逃避。
回去意味着什么,与喻昉越面对着面又意味着什么...
他想起了对面二楼接吻的那两道光影,他直觉那是一对同性恋人。在人类趋向同类、擅长逃避的本能驱使下,他走过去。
玻璃门上挂着一串风铃,前台依旧是刚刚看到一眼的那个清冷帅哥,闻声抬眼,显然先前也看到了他,淡淡地招呼着:“啊,是你啊。”
“纹身吗?还是穿孔。”他问闻霁,多看了几眼他的发色,评价道,“金色更适合你。”
他的唇上有一颗显眼的钉子,说话间,上下唇张合,隐约露出舌面正中的另一颗。
好酷。
闻霁被那两颗闪亮的钉子吸去了视线,好不容易回了神,眼神一瞥,看见前台上被随手一放的学生卡,果然和他属于同一所大学。
他顺理成章又忽视了对方的问题:“你也是南城大学的学生?我们是校友。”
顾潮西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么自来熟的客人了。他下意识地伸手,盖住自己的校园卡,拉开二人的距离:“是。”
顾覃送客人下楼的时候,顾潮西和一个客人模样的年轻人在前台聊了起来。
说聊不太准确,那个学生模样的漂亮男孩很健谈,基本上他讲三句,顾潮西回一句,大概是这样的频率。
闻霁看着面前那个高大的男人,送走了客人,身上还围着工作围裙。
很高,比喻昉越还要高上那么一些。
纹身师摘下手套,看着他,语气和前台的帅哥有如出一辙的冷淡:“我们今天收工了。预约可以...”
“加微信嘛,”闻霁答道,“我知道的,学长都和我讲过了。”
“学长?”顾覃转头望向顾潮西,眼神好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和陌生人聊得如此熟络。
“他说想纹身。”顾潮西看到他,好像看到了救兵,长舒口气,抬起胳膊指指自己脑后,又有些无奈的语气,“在这儿。”
顾覃没说话,似乎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两人对视几眼没对出答案,于是一起望向闻霁。
闻霁一脸认真,也指指自己的后脑,点点头:“就这个位置。我有几个备选方案:第一,温和友好点,纹‘刀到病除’;第二,凶神恶煞点,纹‘极限一换一’;第三,兜底方案,纹‘我们下边见’——你们觉得哪个好?”
两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逐渐无语。
“哈哈,开个玩笑,确实不好笑。”闻霁挠挠头,说,“我这不是...脑袋上可能又要挨刀了嘛,这事有过一次,再来一次,怎么想都不吉利。”
闻霁看见“学长”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了变,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一丁点不易察觉的怜悯。
和起初比起来确实友好了很多,但说实话,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尤其是在获悉了不太好的消息之后。
“我就说说而已,”他及时发声,打断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我刚做的头发呢,剃了哪舍得啊。”
话音刚落,来不及挤入第二个人的声音,门口的风铃一阵乱响,十分急促、杂乱无章,传递出开门那人无处安放的怒气。
“闻霁!”
那个愤怒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闻霁的头只转了一半便不再动,愣在了原地。
“闻霁。”喻昉越的声音压得更低,掺杂着一路风尘仆仆疾驰归来的疲惫,和不知名的怒意。
他长腿一迈,握住闻霁的手腕,不容他拒绝地说:“跟我回家。”
闻霁甚至没来得及和刚认识的学长说一声再见,就被拽离了纹身店面。
返程路上,碍于司机在场,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上了楼,喻昉越先沉不住气,前脚把门撞上,后脚就把闻霁撞在了墙上。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下午去哪了,干什么去了。”
“我去看医生了。”闻霁语气很平静地说,“我下午去了另一家医院。那个医生看了我的片子,和我说,我的病可能有复发的风险,也许下周...我就又看不见了。”
喻昉越一怔。
“这和我的主治医生说得不一样啊。”闻霁抬起头,看他,眼神平静又清澈,“我该信谁呢,喻昉越。”
关于病情,闻霁获悉的消息是“没有大碍”;
实际上,有相当大的复发几率,而一旦复发,闻霁将面临着失聪的风险。
以上,一真一假的两种说法,个中藏着他不愿闻霁受到第二次伤害而撒出的善意的谎。
而现在,他从闻霁的口中听到了第三种情况。一种不可能存在、只会是闻霁编纂虚构出来的假象——
闻霁的主治医生是他安排的人,不可能骗他。而闻霁只身一人前往一个一家陌生的医院就诊,那对方更不可能告诉他虚假的身体情况。
闻霁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假话?又在期待着得到自己什么样的回应?
在喻昉越思索间,他皱眉的表情已然落入了闻霁的眼底。只是一眼,闻霁迅速低下了头,后撤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喻昉越正要说什么,却被他先一步打断:“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他说完,捂着自己的耳朵,转身要走。
喻昉越看他脸色不对,拉住他的胳膊:“你知道什么了?”
闻霁甩不脱他,只好侧着身,坚持不与他对视:“我不想说。”
他手上用力,强行把人转过来,质问一样的语气:“闻霁,你不信任我。”
闻霁似被他说中了心事一般的神情,低了头,不语。
他捏着闻霁的下巴,轻轻地,确认他逃不脱,就不再用力了:“这个答案我不喜欢。闻霁,把你对我的不信任都丢掉,看着我,重新说。”
闻霁被迫抬起头,那双向来溢满了光的眼睛,不知道何时,那点光被消磨殆尽了,此时有些无神地望上来,有些难过,有些挣扎。
反复无常的病痛可以平等地击垮每一个人,哪怕曾经战胜过它一次,当它卷土重来的时候,人只会变得比第一次更加脆弱。
得知真相的闻霁看起来就像块一碰就碎的水晶。他依旧漂亮、可爱、帅气,却多了好多脆弱。
太阳变成了玻璃制品。喻昉越心里跟着一阵抽疼。
闻霁在抖,可又挣不开,只能咬着嘴唇,非常绝望地说:“你让我怎么说,说我下周就又要瞎了,而这一次可能永远都不能再看见了,我没有办法再看见你,只能靠脑子里那些关于你的回忆过完我的后半生?”
他还在坚持这样的说法,就好像真的已经对“他明天就又要瞎了”这件事深信不疑。
喻昉越摇摇头,叹了口气:“闻霁,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还在对我说谎。”
他要把闻霁从噩梦般的认知里强行拉出来。
闻霁抬起他,看着他,眼神平静了下来,细看却更像无波的死水:“当初我手术之前,医生就给我打过预防针。他说,那个东西生长位置实在有点刁钻,切不干净,存在复发的可能。那个时候,我就做好了随时会再看不见的准备。”
“闻霁,你...”
“嘘——”闻霁踮起脚尖,手指搭上他的嘴唇,“你不要出声。你听我讲完。”
喻昉越噤了声。
他继续说:“我不怕再看不见一次。我会盲文,听力也不错,反应也快,非要说遗憾的话...就是我还没看够你的脸。”
他看到喻昉越的眉头皱了起来,欲言又止。于是伸手抚平了喻昉越的眉心,摇摇头,继续轻声说:“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我把每一天都当做我能够看见的最后一天,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明天我就又瞎了,但我还没看够你。可是——”
他话锋一转:“可是,我每天这样担心着,最后告诉我,我可以一直看见,却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听不见了。喻昉越,我没做好聋掉的准备。”
看着他有些茫然痛苦的神情,喻昉越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了一把,渗着血地疼着:“我做你的耳朵,闻霁。把我当你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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