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
一整晚尽是光怪陆离、了无痕迹的梦。
近中午。
被敲门声叫醒。
邮差送来一封信。
内有一张两百元汇票。
寄信人无署名。
仅有个含糊地址。
.
“听说政府这次真的要清拆城寨。”
“不可能。”
“世上没有不可能。”
“两百年前城寨就在这里,日本人也不过拆了他的墙砖去铺机场。哪年来着?喂,小子,你知道么,不是高材生?”
秦舜思忖顷刻,答:“一九四三年。落成是清廷时期,一八四六年,由两广总督耆英奏建。”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啧啧称奇。
后视镜视野中。
秦舜安静地坐着,没人问便不开口,甚也没做,却有一种慑人的英俊和镇定。
老板给了两个钱,让秦舜今天穿一身新衣服,还去了一趟发廊,略整理了姿容。
明明是地摊货,被他穿得像名牌。灰衬衫在胸前开三粒钮,黑西装没加肩垫依然宽而平。
秦舜随人下车,九拐八弯,步入城寨中他从前未知的区域。
他想起件旧事。
两年前,听说他要搬家,要好的同学瞪大眼:“秦舜你怎么要去九龙城寨?听说那里尽是罪犯!”
这狭小地界上据说住了两三万人,实际似乎还要翻一倍。
知名的三不管区域。
猫和老鼠一起吃垃圾。
街灯有一段没一段,水泥面坑坑洞洞,空气总弥漫着翳焗、闷湿和污浊的气味。
四处是失修斑驳的墙壁,上面附有违建的阳台、铁笼、晾衣架和冷气机,形状各异而不规则,像团块肿瘤。
除中心地区有阳光照入,别处全是一片阒黑,似个无序迷宫。
但他很快就摸清回叔叔家的路。
闭眼都能找到。
他们抵达一间商店。
卫生很糟糕。
没扫地,满地的烟头、锡纸和针筒,几个人席地在睡觉,死尸样一动不动。
“到了。”有人推他。
“你自己上二楼吧。高材生。”
步梯幽暗陡直,一级级伸升而上。
门口悬一盏昏黄光小灯,蒙着灰,钨丝烧得像快融化也不大亮。
楼上房间里安有神龛,奉一台关公像,红色灯胆,裂纹青瓷三脚香炉里插几支烧完的香,供有新鲜生果。
桌子布成祭坛,放着纸笔、红包、香烛、黄纸,和一只待宰的蔫不拉几的活公鸡。
折椅上坐着个穿白袍的老头儿,头绑红结绳,像茅山道士,随时可以加入去演恐怖电影。
不多时。
老板到了。
刚烧起蜡烛。
兀突地,门“砰”一声被拍开。
来人才进门就不客气地四下扫视。
一双眸子射来视线,十分锐利,霎时咬住秦舜的脊梁。
“阿舜!”
他唤道。
.
林砚生简直要晕过去了。
他脸颊紧绷,生气至极,咬牙切齿:“跟我回家!”
“秦舜!”
老板回过神,从头到脚瞄林砚生的模样,篾笑一声:“你谁啊?”
林砚生后背冒汗。
他说:“对不起,秦舜是我家孩子,他还要念书,我要带他回家……”
话没说完,即被众人的哄笑打断。
“听见没?他说‘对不起’,好有礼貌。”
“喂,白斩鸡,是不是来砸场子?”
林砚生脸涨通红,他吓坏了,牙关打颤个不停。
他拽牢秦舜,不管不顾地要往外走。
一片嘈咂嗡嗡的笑声,秦舜默默看着林砚生。
林砚生浑身都在发抖。
当年,妈妈与他说,往后他们要和林叔叔一处住。
他想了又想,问:“你爱他吗?”
妈妈说:“他是个好人。”
——好人?
在这时代,与骂人无异。
再说了。
真好假好还不清楚。
不过,他想,总差不过妈妈的上一个男友。
那男的又赌又烟又酒,住得乌烟瘴气,以打他取乐。他记得自己跪在地上,被一遍一遍扇耳光,幼小的牙和着血吐出来。
以前他太小了。
没办法。
他拼了命地想要长大。
上天似听见他祈愿,给予他高大强健的体魄。
不知哪时起,在学校,无人敢招惹他。
在游乐园当见到林砚生的第一眼,他便放心下来。
这个白净削薄的男人铁定打不过他。
见面礼是一双新鞋。
回去后试穿,尺码刚好,不大不小。
他这辈子第一次穿到这样合脚的鞋子。
……感觉真奇怪。
上中学的头两天,林砚生问他:“学校里有没有人为难你?”委婉说,“我上学时,因为住在城寨,每出什么事,总会把我当成首位怀疑对象。要是有事不要不敢说,我一定不叫你捱冤枉。”
那您自己呢?叔叔。
他几乎能想象林砚生的中学时形象。
书柜里翻到过相片,瘦瘦小小,一看就知是个小受气包,逆来顺受。
可就是这个胆小、软弱的林砚生,居然找到了这里。
原来他这条烂命也有人在意。
有人伸手来推搡林砚生。
没碰到,被秦舜格住。
笑声停住了。
屋里静下来,静得叵测。
“你在干什么?秦舜。”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林砚生觉得,他的人生正如一格抽屉。
沿既定轨道拉出或合上,活动有限,方方正正,装满平价用物。
他已心满意足。
最好这抽屉至死不用修理。
他自少年时起就无大志气,只想做个诚实善良的平凡人。
他还记得以前,念中学期间。
那会儿,城寨比现在繁华,光明街从早到晚车水马龙,混乱嚣张。
班上的同学到毕业十不存三,一个个都早进社会。
有的消失不见,有的则声名鹊起——
一只肌肉紧实、戴着蚝式纯金劳力士的手撩开靛蓝布帘。
从手背到上臂的短袖袖口里都布满繁密错综的纹身,青黑色,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夔龙盘踞在焰火中。
“急什么?慢一步你家小孩又不会被宰。”
男人说着,揭帘而入。
他生了副好皮囊。
甫一出场,像日暮的海平线上,一轮将熄沉黯的太阳忽地耀闪了一下,劈开冰凝的气氛。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原本坐着的中年人也立起身。
“罗老板,怎么大驾光临?”
“陪朋友走一趟。”
两人互相恭维。
递一支烟的工夫,危机化解。
没什么是给足面子还过不去的。
终于。
林砚生顺利将秦舜领走。
他小声地:“嘘!”
秦舜欲言又止。
他知道秦舜想问什么。
想问这人是谁。
非要介绍的话,他只好回答说:这是我曾经的同学,同校两年,名字叫罗耀山。
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他也没想到罗耀山竟然真的回应他。
小时候,他们常走同一条路返家,不过,几乎没搭过话。
朋友吗?
实在称不上吧。
直到退学前。
那天,电车上正好有两个相邻空位。
他们挨肩而坐。
罗耀山冷不丁地说:“我退学了。”
林砚生愣一愣,不知说什么好:“……”
“以后你怎么办?”
“什么?”
“他们又要欺负你了。”
林砚生抱紧书包。
彼时的罗耀山还是个少年,皮肤黧黑,身上一点纹案都没有,剃平头,他望住窗外一阵,说:“林砚生,百忍不会成金,只会变成任人践踏的烂泥。”说完,他下车去。
之后再听说“罗耀山”这名字已是数年后,当时他开了第一家店。
数年过去,站在时代浪潮上,成倍扩张。
据说现今在他手中有十几家夜总会、桌球室,还在筹办电影公司。
男人走他们前面,抽烟,灰白呛人的雾飘过来。
“谢谢。咳、”林砚生忍着,“……我真不知要怎么谢你才好。”
罗耀山闻声转头。
见他这样,既错愕又在意料中地笑笑,随即把燃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碾灭。
说:“举手之劳而已。哪天你请我吃碗猪脚面就好。”
看他一眼,又改口:“今天好热,要么,请我喝水?”
林砚生连忙地:“好、好。”
很快买好三听汽水。
隔着车流,举目看去,罗耀山在和秦舜交谈,又点了一支烟,不知说什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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