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耀山是何许人等?
稍作思考,他立刻将整件事想通。
“哈,……咳,”他笑出声才觉得不合时宜,止住,“那小子,处处不凡,连身世也是呵。”
“事到如今,你别光顾着说风凉话。”林砚生说。
“这不是好事么?听说秦茂林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儿女子侄都候在病床前等分遗产。现在又加入一个秦舜,多他一个不多。就算只从指缝里漏下一点,也够他少走十年弯路,省去跟人卖贱力、比运气。”
“人在不同世界,终究会渐行渐远。”林砚生说,快哭了。
他尽量忍住,可还是眼泛泪光,睫毛润湿。
罗耀山握住他的手。
林砚生没注意。
“秦茂林说认回秦舜以后不准再见你吗?”
他摇头。
“现代社会,他有人身自由,他依然可以和你来往。假如他认祖归宗以后就嫌弃你,不是你的错。”
“阿舜哪有那么没良心!”
“和我说实话——”罗耀山俯身贴近,“秦茂林出什么价钱?”
“……一百万。”林砚生涨红脸。财帛动人心,他为此羞愧。
“才一百万?好吝啬。”罗耀山扬眉。
林砚生一噎,没好气:“比不得您罗老板日入斗金!”
罗耀山哈哈大笑。
正说着。
“罗大伯,你在和我叔叔讲什么?”冷不丁地,旁边冒出个声音,皮笑肉不笑。是秦舜。
筵席已近尾声。
一片狼藉。
25
直到回家。
秦舜的脑中还在一遍一遍放映在后台撞见的场景,他无法控制,一想起来,身上更是如过电般地一阵一阵地掠过痛苦的颤栗。
偏偏林砚生还闷不睬他。
在想什么?
他看着叔叔径直走向书桌,把合约铺在面前,打算逐字逐句细读。
绿罩台灯拧亮,散出一团毛躁的光。
他猛地回忆起一件琐屑小事。
有次,他问罗耀山:“你为什么无偿帮我叔叔?”
罗耀山笑笑,说:“砚生很温柔。”
温柔,温柔,因为温柔,所以为别人倾尽所有;也因为温柔,所以逆来顺受。
他有时真恨林砚生的温柔。
“你怎么知道秦茂林真是我的生物父亲?”
秦舜问。
“他没必要骗我。看起来他有备而来,做足调查。”林砚生为难地说,“阿舜,我觉得,十有八九,你确是他的孩子。”
秦舜不响,只是沉默。
沉默的有一丝莫测和狠毒。
他真情愿阿舜发孩子脾气,无理取闹也好。
可秦舜没有。
其实,他今天最沮丧的是,在秦茂林面前,他还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镇定。他几乎没答上话。是秦舜自己在应对。
玄关柜底格抽屉上锁。
阿舜十二岁时,他把系着红绳的钥匙挂在他脖子上,说:“以后要用钱就从里面拿,我会补上。”
结果他入不敷出。
而那抽屉则像个聚宝盆,不知从何时起,他明明没有往里面放,却总会出现新的钞票。
他从没细算。
怕算后发现是他在被养。
他早已没资格作秦舜的指导者。
这时。
秦舜淡淡地说:“那么,收下钱吧。”
林砚生呆住。
刹那间手脚冰冷。
秦舜接着说:“但对秦茂林不要直接答应,叔叔,听我安排。有了这个钱,以后您就不用勉强自己和罗耀山交朋友了。他不是个正派人,迟早会连累您。您还是慢慢和他断掉往来比较好。”
26
天色将晚。
焊罩着铁条的窗外是蟹壳青的幕,太阳已沉入地平线,云像是洗衣忘了取出的纸,被搓成一团团败絮,缱绻铺开。
林砚生记得妈妈离家那天也是相似的景色。
只是在早晨。
妈妈与祖父是江浙同乡,经人介绍远嫁而来。
因不擅说本地方言,总很文静,不施粉黛,可一张脸蛋还是任谁都瞧得出水净灵秀。
那时城寨基础设施没后来完善。
电常断,几家人共用水喉。
每次他都跟着妈妈一块儿去提水,塑胶桶沉甸甸,铁丝把小手勒红,还会泼湿衣服,但对年幼的孩子来说竟不觉得是苦差事,倒像做游戏。
但爸爸要是见到,却会暴跳如雷地打骂他。
祖父去世后,家中无宁日。
直至某天,她再受不了,一走了之。
林砚生打听过妈妈的消息,听说妈妈改嫁给一个有钱的外国人,大她许多,但条件殷实。
她跟随新丈夫移民。
起初给他寄过一点点钱,两三封信,他都存着,背牢地址。
十八岁生日前两个月,他写信给妈妈,问是否能去见她一面,他存了钱,自负来回机票和住宿。
他每日都能听见飞机低空掠过的震响。
那么近,近的让他幻想自己能搭上其中一台。
但他没收到回信。
爸爸照例烂醉,无人在意他成年。
林砚生去往天台。
这里遍布鱼骨天线和晾衣架,是捉迷藏的好去处。
他躲在角落饮泣。
结果,运气不好,撞见来交易的罗耀山。
林砚生压根不敢认,还是罗耀山先喊住他:“干嘛?抖成这样。我还不至于杀人灭口。”
他抖得更厉害了,憋着气:“今天是我生日。”
“呃,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递一支烟过来。
问他:“抽吗?”
林砚生满脸通红地猛摇头。
罗耀山低笑一声,自己点起烟,问他:“林砚生,你有什么心愿么?”
朋友之间尚且交深言浅,更别说他们不熟。
他迷蒙地:“我想将来做个好男人,负责任,善待妻儿,组建幸福美满家庭。”
“志向远大。”
“或许三十岁才能实现。”
时间过多快。
眨眼他已不再少年。
心愿实现了吗?
似乎也没有。
妈妈离家出走那天,他感知到动静,一骨碌爬下床去追。
他甚至整理好小包裹。六岁的小砚生尚存小动物的敏锐本能,模模糊糊,提前几天嗅到变故和灾难将来临。
明明他不再是任人摆弄的小孩子了!
为什么还是有心无力呢?
林砚生听到自己口吻清晰柔和,问:“秦舜,你是不是早知自己身世?”
作者有话说:
还是20个红包。
这章是太短,不像话,我明天写点补一下。
第10章
27
“我不知道,叔叔,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妈妈只在生前叮嘱过我,让我不要做寻亲梦,她说别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秦舜几乎是即时说,眼也没眨一下。
其实我并不懂怎么教孩子,一点儿也不懂。
林砚生想。
明明秦舜就站在面前,他却总觉得,好像无法感觉他的气息。
一切仿佛在颠倒。
离他又模糊,又遥远。
秦舜说个不停,细细絮絮地跟他陈述利弊,问:“叔叔,你不信我?又要去找罗耀山商量?你要记得,我们才是一家人,利益同体。”
“是么?”
冲口而出后,林砚生才听见是自己在说,他已经憋了很久。心底像是有沸腾的岩浆般的情绪,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扑出滚烫的逆意。
他看上去就那么愚蠢好骗吗?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不过是你走投无路的选择。你多聪明,秦舜,所有人都说你前途无量。而我是占了便宜。你总说听我的话、听我的话,你哪时真的听过?你的心里有的是主意!”
“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你背后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我问过你老师和同学,没人知道。你究竟偷偷在干嘛?最近半年,为什么每次我找你单独聊天,你都回避我?上大学要报哪个专业你也不肯跟我讨论。”
林砚生越说越气,站起身来。
“你说你把我当成亲人,但现在,我真的感觉不到了。你对我又疏远,又俯视,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轻视我。”
“叔叔,你误会了,”秦舜脸色凝沉顷刻,又软化,俯身下来,“我是怕麻烦你,你不是忙着赶稿吗?大学能选的专业无非也就那几个,其实记者问我的时候我也没想好,随便回答一个,我现在跟你商量好不好?你要我读哪个我就读哪个。”像耐心地哄小动物。
看看。
每回都这样避重就轻,老伎俩了。
林砚生冷笑:“何必浪费时间,你又不会听我的。每次都是这样。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而我不过是个没出息的长辈,我的意见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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