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嘈杂,噼里啪啦,打在车顶,像是将人闷在鼓里砸。
那样的吵闹里,思路混乱的叶满听到韩竞说:“重新认识一下吧。”
一滴眼泪滑落在苍白的手背,那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书包带,青色血管清晰。
柔软的卷毛轻轻搭在眼睛上,促使下一滴眼泪也紧跟着砸下。
“我叫叶满。”叶满声音微哑,抽了口气,用那种特有的黏滞和潮湿的声音轻轻说:“你可以叫我小满。”
那一年,八月的第一天,叶满遇见了拉萨的民宿老板韩竞,莫名其妙开始同行。
西藏的雨很大,那是叶满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旅途的起点,硬派越野冲入雨中,笔直向前。
叶满怀着忐忑忧郁的心,门牙咬着牛肉饼看窗外的路,渐渐有轻微期待在心里发酵。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第一次冒险旅行。
八岁时他曾自己蓄谋过一次独立的冒险。那天小叶满一个人在家里的仓库、鸡窝和狗洞跑来跑去,他整个童年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自己哄自己开心。
于是握着一根木棍儿装猴子的叶满,从窗户翻进了姥爷家装着米粮杂物的仓库。
仓库里没有灯,家里除了瘫痪在床的太姥姥也没人。初春,正是农忙时,大人都在地里忙着,没人在时叶满可以大胆一点,于是开始在仓库里寻找能玩的东西。
这样埋头一顿乱翻,灰头土脸的他翻到了太姥姥的轮椅。
而一墙之隔,瘫痪在床,每天张口就是恶毒诅咒骂人的太姥姥听到声响,又破口大骂起来。
她骂儿媳妇不给她吃喝,骂她不得好死,骂她恶毒到了骨子里,对每一个来家里的人编造谎话,哭着挑拨说儿媳妇虐待她。
她在骂叶满的姥姥,每天无休无止。
可这一次她白骂了,家里只有叶满一个,他把轮椅从后窗偷偷搬了出去。
他心虚,怕被发现,特意趴在西屋的窗户一角偷偷看她,被她察觉,用那种粹了毒汁一样的眼睛瞪过来。她开始骂叶满是小畜生,是贱人,是该死在娘胎里的坏胚子,会早死。
小叶满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却很喜欢自己的哥哥姐姐们,明明叶满依恋她、心疼她,也曾给她收拾房间、端屎端尿,或者喂她吃饭。
但是表哥表姐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偶尔来一次,就会被她塞钱、满口的夸赞。
叶满从一开始的亲近,变得渐渐不敢靠近她。
确定她没看到自己动了她的轮椅,就慢慢蹲下,从窗前遁走。
他双手推着轮椅,飞一样跑在乡间的路上,阳光温暖,吹来的风都是暖的。
他坐上轮椅,滚着轮子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乱转,快乐地玩耍。
乡间都是忙着劳作的村民,偶尔开车路过,都会扭头看这个坐着轮椅的是谁家小孩儿。
叶满不认识他们,也不理会,欢快地跑在路上。
他在路边的坑里看到了一只死掉的小羊羔,它的头已经白骨化,皮摊开在烈日下,身体散发恶臭,好像被什么分食过。
叶满停下来,跳进坑里,扒路边的土。
春耕时地被翻过,土很松软,他取了黑土,一捧一捧盖在小羊羔的身上,将它埋葬。
拍拍脏兮兮的小手,他又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一丛紫色的小野花,在烧荒的黑色灰烬里冒出绿叶儿,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他带上一朵,继续上路。
又路过一片坟地,叶满曾和表哥一起去玩过,也踩过人家的坟头,回去狠狠病了一场,生怕人家还记得他,晴天白日里,他吓得腿跑出了虚影。
跑着跑着,他到了一个新村子,小姨家就在这儿住。
他想去小姨家看小牛,可他前一阵子才和表弟打过架。
站在村口徘徊了一阵儿,他忽然看见水坝的桥头岸边空地上,有一个东西鬼鬼祟祟跑过。
那是一只像老鼠一样的小动物,他小心翼翼趴在地上,和它对视,那个小动物也歪头看他,像是在思考这是个什么古怪东西。
叶满一眨眼的时间里,它就钻进洞里,叶满跑过去,在洞口发现了几粒那小动物偷的红豆,他捡起一颗,和小花一起,装进了口袋,就像收集冒险地图的碎片。
在转过一个开满成片蒲公英的土坡后,他终于抵达一片水波浩渺的地方,阳光太刺眼,他看到黑色的草长在白色的地面,远离耕地的草原里有一片水鸟栖息的湖泊,鸟鸣声清越自由。
他用手指蹭了点白色的土,含进嘴里,发现那是咸的。
叶满小小一只,在那片白色的盐地上静静坐了很久,他没见过这样纯白的世界,春天耀眼的阳光将白色地面晃得刺眼,风从发腥的浅浅水面送过来,又冷又热。
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件大事,当他面向风吹来的方向,耳边会轰隆隆作响,世界太急于向他倾诉,把一切事情告诉他,可声音太嘈杂,他难以听清。
于是他侧过头,将左耳倾向风,于是世界的声音分明起来,水鸟、水波、草原的布谷还有透明的风。
从此以后,叶满每次听他觉得重要的信息时,都只用一只耳朵。
那里简直像是童话世界,科技还落后着,网络还未普及的年代,长在乡村里,字还没认全的小叶满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
他只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地方。
他把轮椅还了回去,没人发现过它曾离开。
玩了一整天,他太累太累了,缩在姥姥家的床上睡着了。
等他醒时,迷迷糊糊看到姥爷在吃饭,阴沉着脸。
他心疼得跑到姥姥身旁,抓住她的手,下一秒,一桌子的饭菜摔在地上,碗碟碎了一地。
姥姥哭着,蹲下来捡碎瓷片。
叶满也哭了,他大声嚷,让姥爷走开,离开这个家,带走他自己的妈妈,不要欺负姥姥。
姥爷从不打他,可他也从不听叶满说话,他厉声吼叫,声音大得让叶满大脑难以运转,让他耳膜几乎刺穿,就像一头看见红色布子的牛,凶狠地向着自己的妻子发泄怒火。
叶满笨拙地帮姥姥收拾好满地的狼藉,回到家里,爸爸又在打妈妈扯着头发,膝盖压着背不让她起身,一巴掌接一巴掌地狠狠往脸上扇。
叶满跪下给他磕头,求他别打了,被他一把薅起来,两巴掌扇在脸上。
“哭什么哭?给我嚎丧啊?”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憋回去,完犊子操的。”
“就不该把你操出来!我今天就掐死你!”
妈妈并不拦。
叶满口袋里的小花和红豆在那时弄丢了,滚进了找不到的角落,那两样东西一样是“什么时候该哭”,一样是“什么时候该笑”。
从此,他再也没去过那片小湖泊。
拉萨距离林芝四百公里,如果晴天路好,时间大概能控制在五小时,但是今天下雨。
韩竞开车很稳,不会过快。
路上偶尔会有相向而来的车,也有越过他们,甩起白色水花,飞驰而去的。
远处的山此起彼伏,一座座,如黛青色水墨。
这路上也有朝圣者,偶尔会遇见一个两个,冒雨朝拜。
叶满坐在车里都觉得有点冷,难以想象他们环境的艰辛,雨不停坠落,温度在降低,他将自个儿昨天花了二百块买的冲锋衣拉到下巴,低低抽了口气。
“冷了吗?”韩竞低沉的声音响起,让一直发呆的叶满愣了下神。
他转头看男人,语气万分拘谨:“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
这种天气,确实不太适合出行。
韩竞“嗯”了声。
然后叶满看见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衣领。
一道长长流畅的拉链声后,韩竞单手脱下了外套。
叶满还没反应过来,那件儿黑色冲锋衣就被扔进了自己的怀里。
上面带着熟悉的体温,让叶满指尖一滞。
他抱着衣服,去看韩竞,男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卫衣,修长的脖子从衣领延伸,凸起的喉结弧度清晰熟悉。
叶满亲过那里。
第32章
“前面有个地方能停车, ”韩竞开口道:“等雨小一点再走。”
叶满立刻收回目光,“嗯”了声。
“穿上吧。”韩竞说:“高原上感冒不是小事。”
叶满抱着衣裳,说:“如果你感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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