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很烫。
柏青怔住了,他看见这人的睫毛在抖,挣扎似的。
“结香。”他松开他,声音沙哑,“明日,我要走了。”
夜雪突然扑了满窗。
“走?”柏青直直盯着那人,一脸凝重的愁相,还有些别的什么。他眼睛没离开人,手指着外面,“外头,外头下雪了,也要走么?”
顾焕章点点头,垂下眼睛。
柏青茫然了一下,便又咧了咧嘴,“是有要紧的营生么?”
他心思玲珑,这人的反常他已然看在眼里,可他不想让他愁。说罢,他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粒,“那你要去…便去,早些回来便是。”
“…”
顾焕章没想到他这么说,“好。”赶紧答。而后停了停,又道,“金宝,我就不带他了,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尽可以住在公馆里,他自会打点。”
“你!你怎么可以不带他呢!”柏青着急道。
他不知这汉人商贾出门的排面,也不懂什么惜字如金。他只想,别看你这么大个爷,可出门在外,总是自己没长嘴似的。桩桩件件,全靠金宝打点,怎可不带他,又小声咕哝一句,“在外边儿,都不见你说话的。”
顾焕章也不知道他想这一层,只道,金宝机灵,”又补一句,“我不放心你。”
柏青放下碗筷,一双眼睛看着就快要淌泪,他掐着自己掌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你就瞧好吧,等你回来,我已经是角了!”
窗外北风夹着大雪,像是有人把满天的雪都塞进了他腔子里。
细细碎碎,一片冰冷。
千头万绪,他不知道捡哪一句开口。最后只冒出一句,“倒是你...连吃饭都要人操心!”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可顾焕章却没说话,端起碗,猛扒拉了几口饭,腮帮子鼓着用力嚼。
柏青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尖儿又是颤颤巍巍,他红着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越笑越觉得,这人真好,可越好,心里就越发冰冷。
一句囫囵的戏词跳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终不过是,付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
风渐渐小了,雪花还静静飘着。
……
夜里,俩人和衣而睡。
“睡了么。”柏青在黑暗中开口,“是去很远的地方么。”
“嗯,很远。”顾焕章的声音很沉静。
有多远呢,他想不出来。
他最远只跟着戏班子到过直隶。可那已经很远很远了,连歇带走,也足要两天。
可…可爷是开汽车的,一定还要更远,于是他又开口,怯怯的,“那…那是老庞送你?”
“汽车可到不了。先要坐火车赶去天津卫,再坐船,渡过一片海。”
火车?船?
柏青都没坐过,他有些着急,可突然起了一念——
自己在天桥看过拉洋片儿的,可是瞧见过这些喷着蒸汽的庞然大物!
“我见过火车和船呢…”
那,海呢。柏青从未见过海。
黑暗里,他又费力地想象着那一片无边的水。
这想象起初还是很模糊的,可突然想到龙女一句,“海水滔滔三万里”,又闯进来何仙姑那句,“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海”便渐渐有了样子,后来竟越来越真切,甚至能听见潮声、涛声,还有浪头——
一个接一个,白色的,一叠一叠,漫开,淌在天边,又消尽了…
柏青满意地扭了扭身体,觉得自己其实离这个人很近。
俩人正在想象同一片惊涛。
于是他又开口,“我有个秘密...你听了,可不许笑。”
“嗯。”顾焕章想听他讲。
“我…我总梦见老佛爷呢。”声音软而轻快,“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能建楼,怕人往内廷里头瞧。但我家里有座小楼,恰好在东华门外三里... 就在范围外边儿。老佛爷驾幸颐和园,我们就在小楼上等,准能看个正着。”
顾焕章往他身边凑了凑,静静听着。
“那么长的仪仗,那么亮的明黄轿顶,可真威风…后来…我跟奶娘住在外边儿,再没回去过,但一挨了打,我就会梦见老佛爷,梦见她帮我打奶娘。”
柏青停了停,好像觉得自己的话可笑,“后来,开始学艺了,又总梦见她帮我打师傅,打得可狠了——”他比划着动作,“腕上的玉镯子叮当响,大拉翅都乱摇!”
顾焕章也笑了。
柏青听他笑,也不恼,反而放心地继续道,“再后来...就梦见自己在升平署给老佛爷唱戏呢。”
他顿了顿,“穿着簇新的行头,给老佛爷唱《惊梦》。”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钻,“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这人笑着说。
柏青听了,心里愈发的软,直往人家怀里拱,“太多年了,我家也早败落了,那楼...兴许就从没有过。”
“你总挨打。”顾焕章心里堵得慌,收起笑,揽了揽人。
“我不听话就要挨打。”柏青小声说,“老佛爷她老人家…好,你…你也好。”
“…”
顾焕章一时语结,更是觉得喉头像堵了东西。
他自是不能和这孩子似的梦语辩上一辩,只得轻轻松开他,帮人掖好被子,道一句,“早些睡。”
安静了片刻,顾焕章突然感觉一双凉手钻进自己的被子。
他一把捞过,攥住,一双凉硬的小手,皮儿糙得硌人。
“你的手很软。”
柏青的声音闷在被子里,“都说男人的手软,命好。”
“嗯。”顾焕章喜欢听他说话。
夜里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掌心贴着掌心,小手只觉得热。柏青趁着黑又开口,“我…我等你。”
“等你回来…你就带我去小楼瞧瞧,我带你去看凤辇!”
顾焕章捏捏他的手掌,喉头仍梗着,半晌才滚出一句,“嗯。”
两只手就这么牵着,孩子似的,不带什么欲念。
只是都觉得对方好,哪儿都好。
三更天,卧室门一阵轻响,顾焕章轻轻放开柏青的手,小人儿睡得挺实。金宝提灯在门口候着,他换上了伙计的粗布衣服,俩人趁着夜色出了门。四更半,他又在外面抖掉一身霜寒,蹑手蹑脚地潜回来。
第二天一早,柏青早早醒来。
他翻了翻身,静静看着身旁熟睡的人。
屋内一片漆黑,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这人睡着时眉目舒展,也显出几分稚气。
柏青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眶、额角,一遍一遍。
顾焕章睡得沉,总觉得有人推他,“这么赖床。”他翻了个身,不想起来,又听到耳边传来几声笑。
勉强睁眼,一张亮堂堂的小脸撑在他眼前,在黑暗里也好看。
“怎么这么贪睡。”这人又问。
他摇摇晃晃一个翻身,黑影笼下来,这人小声惊呼了一下,好像自己的身体把人完全罩住,迷迷糊糊想撑起身体,却又对上人的笑眼,很近的。
他便伸出手抚上人的脸,“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疼么。”
小脸颤了颤,却又迎上去,蹭蹭他的手掌,“…好多了。”
情分。
顾焕章腔子里突然跳出来大哥说的这个词。
发出点动静,下人们便进来伺候。
柏青像已经习惯了,只和他们打了招呼,便不注意旁的,眼里只有顾焕章。
窗帘拉开,天光大亮。
“今儿天真是透亮!”他指着外头。
新雪初霁,琉璃世界一片澄明。一夜积雪压弯了树枝,这会儿正簌簌地往下落,整个公馆都映在雪光里。下人已经开始“沙沙”扫雪,雪可真厚。
只一夜,柏青就想明白了,戏要唱,人要等,一个戏一个他,便是自己心里顶重要的两件事了。
顾焕章也看出了神,雪光映在眼底。京城多久没有这样干干净净的了。
他又扫了一眼柏青,大概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就非得捧这个人。
“吃得早饭,方抚维便要过来,等引荐了他,我们再去趟椿树胡同,你师傅那里,我也要交代两句。”
可言语间却丝毫不见波澜,像是很正常地交代几句。
“好!”柏青小脸儿一扬,痛快应了。
第33章
在卧室吃得早饭,柏青想和顾焕章一起去禅房上香。
“昨儿刚落了雪,寒气重。”顾焕章正系着怀表链子。
“…我想去。”柏青说着要去,可却半抱着被子,没动弹,只是支着身子说。
顾焕章了然,大步走到床前,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窸窣声混着温沉的嗓音,“腿能走么,今儿再叫大夫来瞧瞧。”
“倒是不疼了,可还是使不上力气。”小人儿又眼皮一掀,直直觑着他。
顾焕章直接托着膝弯把人打横抱起,“那不许跪了,只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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