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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马上_陀飞轮【完结】(32)

  那只手很烫。

  柏青怔住了,他看见这人的睫毛在抖,挣扎似的。

  “结香。”他松开他,声音沙哑,“明日,我要走了。”

  夜雪突然扑了满窗。

  “走?”柏青直直盯着那人,一脸凝重的愁相,还有些别的什么。他眼睛没离开人,手指着外面,“外头,外头下雪了,也要走么?”

  顾焕章点点头,垂下眼睛。

  柏青茫然了一下,便又咧了咧嘴,“是有要紧的营生么?”

  他心思玲珑,这人的反常他已然看在眼里,可他不想让他愁。说罢,他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粒,“那你要去…便去,早些回来便是。”

  “…”

  顾焕章没想到他这么说,“好。”赶紧答。而后停了停,又道,“金宝,我就不带他了,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尽可以住在公馆里,他自会打点。”

  “你!你怎么可以不带他呢!”柏青着急道。

  他不知这汉人商贾出门的排面,也不懂什么惜字如金。他只想,别看你这么大个爷,可出门在外,总是自己没长嘴似的。桩桩件件,全靠金宝打点,怎可不带他,又小声咕哝一句,“在外边儿,都不见你说话的。”

  顾焕章也不知道他想这一层,只道,金宝机灵,”又补一句,“我不放心你。”

  柏青放下碗筷,一双眼睛看着就快要淌泪,他掐着自己掌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你就瞧好吧,等你回来,我已经是角了!”

  窗外北风夹着大雪,像是有人把满天的雪都塞进了他腔子里。

  细细碎碎,一片冰冷。

  千头万绪,他不知道捡哪一句开口。最后只冒出一句,“倒是你...连吃饭都要人操心!”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可顾焕章却没说话,端起碗,猛扒拉了几口饭,腮帮子鼓着用力嚼。

  柏青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尖儿又是颤颤巍巍,他红着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越笑越觉得,这人真好,可越好,心里就越发冰冷。

  一句囫囵的戏词跳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终不过是,付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

  风渐渐小了,雪花还静静飘着。

  ……

  夜里,俩人和衣而睡。

  “睡了么。”柏青在黑暗中开口,“是去很远的地方么。”

  “嗯,很远。”顾焕章的声音很沉静。

  有多远呢,他想不出来。

  他最远只跟着戏班子到过直隶。可那已经很远很远了,连歇带走,也足要两天。

  可…可爷是开汽车的,一定还要更远,于是他又开口,怯怯的,“那…那是老庞送你?”

  “汽车可到不了。先要坐火车赶去天津卫,再坐船,渡过一片海。”

  火车?船?

  柏青都没坐过,他有些着急,可突然起了一念——

  自己在天桥看过拉洋片儿的,可是瞧见过这些喷着蒸汽的庞然大物!

  “我见过火车和船呢…”

  那,海呢。柏青从未见过海。

  黑暗里,他又费力地想象着那一片无边的水。

  这想象起初还是很模糊的,可突然想到龙女一句,“海水滔滔三万里”,又闯进来何仙姑那句,“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海”便渐渐有了样子,后来竟越来越真切,甚至能听见潮声、涛声,还有浪头——

  一个接一个,白色的,一叠一叠,漫开,淌在天边,又消尽了…

  柏青满意地扭了扭身体,觉得自己其实离这个人很近。

  俩人正在想象同一片惊涛。

  于是他又开口,“我有个秘密...你听了,可不许笑。”

  “嗯。”顾焕章想听他讲。

  “我…我总梦见老佛爷呢。”声音软而轻快,“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能建楼,怕人往内廷里头瞧。但我家里有座小楼,恰好在东华门外三里... 就在范围外边儿。老佛爷驾幸颐和园,我们就在小楼上等,准能看个正着。”

  顾焕章往他身边凑了凑,静静听着。

  “那么长的仪仗,那么亮的明黄轿顶,可真威风…后来…我跟奶娘住在外边儿,再没回去过,但一挨了打,我就会梦见老佛爷,梦见她帮我打奶娘。”

  柏青停了停,好像觉得自己的话可笑,“后来,开始学艺了,又总梦见她帮我打师傅,打得可狠了——”他比划着动作,“腕上的玉镯子叮当响,大拉翅都乱摇!”

  顾焕章也笑了。

  柏青听他笑,也不恼,反而放心地继续道,“再后来...就梦见自己在升平署给老佛爷唱戏呢。”

  他顿了顿,“穿着簇新的行头,给老佛爷唱《惊梦》。”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钻,“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这人笑着说。

  柏青听了,心里愈发的软,直往人家怀里拱,“太多年了,我家也早败落了,那楼...兴许就从没有过。”

  “你总挨打。”顾焕章心里堵得慌,收起笑,揽了揽人。

  “我不听话就要挨打。”柏青小声说,“老佛爷她老人家…好,你…你也好。”

  “…”

  顾焕章一时语结,更是觉得喉头像堵了东西。

  他自是不能和这孩子似的梦语辩上一辩,只得轻轻松开他,帮人掖好被子,道一句,“早些睡。”

  安静了片刻,顾焕章突然感觉一双凉手钻进自己的被子。

  他一把捞过,攥住,一双凉硬的小手,皮儿糙得硌人。

  “你的手很软。”

  柏青的声音闷在被子里,“都说男人的手软,命好。”

  “嗯。”顾焕章喜欢听他说话。

  夜里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掌心贴着掌心,小手只觉得热。柏青趁着黑又开口,“我…我等你。”

  “等你回来…你就带我去小楼瞧瞧,我带你去看凤辇!”

  顾焕章捏捏他的手掌,喉头仍梗着,半晌才滚出一句,“嗯。”

  两只手就这么牵着,孩子似的,不带什么欲念。

  只是都觉得对方好,哪儿都好。

  三更天,卧室门一阵轻响,顾焕章轻轻放开柏青的手,小人儿睡得挺实。金宝提灯在门口候着,他换上了伙计的粗布衣服,俩人趁着夜色出了门。四更半,他又在外面抖掉一身霜寒,蹑手蹑脚地潜回来。

  第二天一早,柏青早早醒来。

  他翻了翻身,静静看着身旁熟睡的人。

  屋内一片漆黑,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这人睡着时眉目舒展,也显出几分稚气。

  柏青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眶、额角,一遍一遍。

  顾焕章睡得沉,总觉得有人推他,“这么赖床。”他翻了个身,不想起来,又听到耳边传来几声笑。

  勉强睁眼,一张亮堂堂的小脸撑在他眼前,在黑暗里也好看。

  “怎么这么贪睡。”这人又问。

  他摇摇晃晃一个翻身,黑影笼下来,这人小声惊呼了一下,好像自己的身体把人完全罩住,迷迷糊糊想撑起身体,却又对上人的笑眼,很近的。

  他便伸出手抚上人的脸,“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疼么。”

  小脸颤了颤,却又迎上去,蹭蹭他的手掌,“…好多了。”

  情分。

  顾焕章腔子里突然跳出来大哥说的这个词。

  发出点动静,下人们便进来伺候。

  柏青像已经习惯了,只和他们打了招呼,便不注意旁的,眼里只有顾焕章。

  窗帘拉开,天光大亮。

  “今儿天真是透亮!”他指着外头。

  新雪初霁,琉璃世界一片澄明。一夜积雪压弯了树枝,这会儿正簌簌地往下落,整个公馆都映在雪光里。下人已经开始“沙沙”扫雪,雪可真厚。

  只一夜,柏青就想明白了,戏要唱,人要等,一个戏一个他,便是自己心里顶重要的两件事了。

  顾焕章也看出了神,雪光映在眼底。京城多久没有这样干干净净的了。

  他又扫了一眼柏青,大概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就非得捧这个人。

  “吃得早饭,方抚维便要过来,等引荐了他,我们再去趟椿树胡同,你师傅那里,我也要交代两句。”

  可言语间却丝毫不见波澜,像是很正常地交代几句。

  “好!”柏青小脸儿一扬,痛快应了。

  第33章

  在卧室吃得早饭,柏青想和顾焕章一起去禅房上香。

  “昨儿刚落了雪,寒气重。”顾焕章正系着怀表链子。

  “…我想去。”柏青说着要去,可却半抱着被子,没动弹,只是支着身子说。

  顾焕章了然,大步走到床前,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窸窣声混着温沉的嗓音,“腿能走么,今儿再叫大夫来瞧瞧。”

  “倒是不疼了,可还是使不上力气。”小人儿又眼皮一掀,直直觑着他。

  顾焕章直接托着膝弯把人打横抱起,“那不许跪了,只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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