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卦,是个梨园世家,说是那还在襁褓里的孩子,必葬在阴沉木里。
一张嘴百无禁忌,但大家倒愈发觉得他准,趋之若鹜。
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一个鹤发老者坐在八仙桌后,穿一身灰布长衫,眼睛亮得惊人。
柏青被那目光一扫,也不甘示弱地挺了挺腰板。
“张先生,这就是我的结香弟弟。”方抚维倒是不和老者见外,嘻嘻哈哈道。
神算张没说话,仍是死死盯着柏青。
很是过了半天,他突然开口。
“二爷,这人命里没有。”
方抚维脸色一变,“没有什么?”
神算张摇摇头,一捋长须,再闭口不言。
“你信命么?”方抚维不甘心,他转头看向柏青。
“我信啊。”柏青却小脸一扬,“方军门,今儿您唱得是哪一出啊?”
透亮的眼珠子狠狠盯着他,口气冷冷的,“他说我没有,您方军门面子大,定是得帮我求这破解之法呀。”
“这…”方抚维没想到他还有这一话。
脸色霎时青红交加!
这话里话外,是他方二做局坑人,串通神算编派他!
可自己真真是冤啊!
在他看来,这小结香嗓子身段都是百年难遇的好料子,现在顾二又不在,自己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这…这怎么就是一句“没有”了。
“二位慢慢参详。”柏青却已经退到门边,“我先告辞了!”
方抚维的脸色阴沉下来,草草冲神算张作了个揖,也掀帘而出。
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头,“结香弟弟!”
柏青充耳不闻,只管埋头疾走。可他腿脚还没好利索,一瘸一拐的,踏得急,却走不快。
方抚维心头一紧,猛地拽住人衣袖。
“你——”话音却戛然而止。
扭过来的一张小脸儿竟布满泪痕,带着红扑扑的怒,长睫毛挑着泪珠子,咬着嘴唇,黑漆漆的眼却还倔着看他。
“结香弟弟...…”
“你为何编派我!作践我!”这人声音打着颤,直直怨他。
方抚维一身眠花宿柳的哄人功夫好像都不顶用了,只觉得这人哭起来怎么这么惹人疼,又觉得无措,一句“我没有”,竟生生给咽了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转了心思,“别哭了…”又递上块帕子,这就认下了,“我…我犯混嘛,我就是想让你…求我,然后…记点儿寒云哥哥的好!”
“啪——”的一声脆响,白巴掌已经狠狠甩在脸上。
方抚维舌尖顶了顶发麻的腮帮,真疼!
他本可以解释,可以拽着柏青回去再和那神算子对峙,但这人泪眼儿中执拗的火让他改了主意。
何必让他背负这“没有”呢,让这人打骂也总比断了他学戏的念想强!
“打也打了!消消气。”方抚维颠颠儿地跟在他后面。
“我管你们怎么编派我,我命里有!”柏青忍着疼,偏要快走在他前面!
“你有你有!”方抚维压慢了步子,“咱们再走着,还有一处戏园子,顾二叫我带你去看看。”
——————
马车在春和楼门前刚停稳,柏青就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往外瞧。
方抚维从另一侧先跳下了车,又绕过来,扶他一把。
下车抬眼一瞧,这戏楼坐西朝东,台口正对大街,稍走进去,两根朱漆柱子笔直地杵在两侧,方二脸色顿时阴了。
这分明就是座“白虎台”!
梨园行可是最讲究忌讳。台口正冲大路,吞财纳煞。坐西朝东的格局,伶人开嗓容易“吃光”,唱久了嗓子发紧,柱子又直冲台心,犯了“冲煞”。文戏易走板,武戏易伤身。
刚开锣的伶人讨的就是吉利,这顾二竟给找了这么个触霉头的地方!
“结香弟弟,这园子...”
“多敞亮啊!”
柏青倒是一副兴趣盎然,“爷说得没错,这地段真好!”他指着戏楼前的通路,“车来车往,拐个弯就是闹市,在这儿唱戏还愁没座儿?”
方抚维捻着翡翠扳指轻笑,这俩外行,光看地段热闹,哪知道白虎台的厉害?
听见马车来,戏楼老板已小跑着迎出来打千儿,“哟,方二爷来啦!顾二爷前儿差人问过,我推了好几拨看园子的。”
说话间眼睛瞟着柏青,他倒要看看这两个爷捧的是个什么人。
这伶人年岁不大,身段娇柔,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可这脸孔却太过轻描淡写,一点儿也不媚,能唱得起来么。
可他却又偏偏在两个爷面前都说得上话,老板便按下腹诽,作揖道,“结香老板,顾二爷前儿来,说您要挑个新园子,我这儿可一直给您留着呢!这戏楼前临闹市,后靠茶坊,座儿肯定不愁。眼下是三庆班在这儿唱,场场满座,从没出过岔子!”
“瞧着是不错!”柏青应道,也没露怯。
方抚维却眉头仍蹙着。
三庆班可是京城数得着的老班社。乾隆年间就开锣唱戏,底蕴深厚,又有一块“御戏”金匾,靠角儿的名气和戏码压着,才可化解这白虎煞。
“结香弟弟,三庆班子班底硬,武生、花脸都是一等一的角儿,连《长坂坡》这种大武戏都稳稳当当的。你呢?你才...”
我?
柏青听这话音儿就来气,扭过头来一睨他。
老板察言观色道,“三庆班现在的班主、经励科和鄙人是熟识,要是结香老板愿意,和他们搭班子唱也得,不一定要自己挑班。”
方抚维却没看见柏青眼色,侧目看向老板,“三庆班的武戏确实厉害,要是和他们轮着唱,既能借他们的座儿,又能压着这白虎煞...”
听这人直言“白虎煞”,老板脸上又青又白,这人可和顾二不同,不是个好哄的。
“方二爷行家…我…我再引二位去看看后台,这楼子新漆过,后台也宽敞。”
“那和这三庆班搭班,如何算包银?”方抚维又问。
“顾二爷还未与我商议,只说先包下来三年,这数儿…已经订好了。”
“八字还没一撇,定什么定!”
听他说八字没一撇,柏青急得直揪他袖子。
这人没理他,继续开口,“一处白虎台还要拿乔!三庆班那面,定是要理理外外给我赁个清楚。”
“得嘞方二爷。”老板汗滴下来,连忙作揖。
几人又商议着日子,要先引荐这三庆班见面,若是商谈融洽,这处园子就定下了!
马车微微摇晃,柏青倚着窗棂,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
方抚维瞧着他这副模样,忿忿,“这白虎台子有什么开心的。要是这事儿交由我办,定是一处更好的台子。”
“方军门今日陪我奔波,实在周全。”柏青转过脸来,唇角还噙着笑。
方抚维“啪”地一合折扇,“我找神算就是作践你,如今顾二找了个白虎台!你不怪他,反倒当个宝!”
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
这是哪儿的话,自己竟为个小戏子争起宠来?
一时心头烦躁得紧!
以前见了自己头也不敢抬的小伶如今怎么这样让自己心神不宁!
把柏青送回公馆后,他赶紧约了几位票友一同瞧戏去。一夜里,非得是这最烈的酒,最鲜嫩的角儿才得以冲淡这烦躁念头!
第37章
柏青守着顾公馆倒真当起了家。
这栋西洋式的小白楼,吃穿用行,极其讲究。
原先顾焕章在时,一大家子围着他一个,排场大得很。每月例银、工钱都是白纸黑字落了契的,出门必是汽车开道,几个小厮前呼后拥,厨房也是铺排细致。
如今柏青当家,老庞那几个司机随从闲不住,便都自发回了老宅。
可宅子里到底还留着十几号人,厨子、小厮、丫头、门房、护院,日日杵在院子里候着差遣。
天刚泛鱼肚白,小厨房的烟囱就冒了青烟,丫头小厮们也忙活开了。烧热水,备青盐的,扫院子的把青石板刮得咯吱响。墙角几个护院儿先列着阵,听完吩咐便各司其职。
每日柏青起得早,练完晨功又开始读书写字。用过早膳,管家照例捧着账本进来,只是如今听账的换了主子。
老孟报账时总忍不住偷瞄柏青神色。这位新主子原是吃过苦的,现下听着这些不肖寻常人家的开销用度,真能“管”好这家么。
“孟大爷,昨儿采买的菜价涨了?”怕啥来啥,这就听人开了口。
老孟正想着法儿回话,这人却只是点点头,道,“年关将近,倒也该涨。”而后又问了几句轮值的事,便没再说什么。
这几日天气晴好,无风无云,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可公馆里却人人自危,没人有心思享受这暖烘烘的日头。
耳房前,几个门房咂着旱烟,火星子噼啪炸响。墙根下,穿蓝布棉袄的丫头们正纳鞋底,针尖在顶针上蹭得发亮,几双眼睛轮着瞟着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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