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着一片早已被人踩得碎烂的脏雪,出了戏园子。
三更锣前儿他睥睨梨园,这才四更,就又走入另一种境遇。
眼前一盏微弱的汽车灯,湿湿的亮着,身后粉红的天色已悄然褪去,成了一片漆黑的长天。
全京城早就都歇下了。
天儿刚微微擦亮,顾公馆的小厨房就腾起青烟。
“还不起!”顾焕礼走入客房。
他腿长步大,一晚春风好似意犹未尽,一把就从床上捞起“温香软玉”。
其实这小凤卿既不温也不软,冷硬得很。可他正是好他这口“乾旦”特质,干干净净,毫不造作。
那些个下了戏还扭做一团的软骨头,他可不捧。
“不起,这法兰西的床就是软和。”凉薄人物难得流露出哼唧,顾焕礼额头一跳,大手在黑暗中探着,“当真不起?”
小凤卿对这撩拨很是淡淡,慵懒着翻了个身,黑暗中也是一副佳人美妙轮廓。
“去你妈的,大白天的,别动手!”
佳人的动静儿却是噼里啪啦,很不美妙。
顾焕礼本想再打情骂俏一番,这下折了戟,只好干咳两声,“这厢帘子厚,这不还黑着呢,”又直起身子,大了点声音,讪讪道,“起吧,起来带你去置办点东西。”
稍微起了点动静,就有丫头捧着银托盘进了客房。
漱口水、牙具已准备妥当。
小凤卿洗漱完毕,寝衣外面披了件大氅便出了客房。
他觉少,旁的角儿唱了大轴总要晌午才起,他睡不住,一两个时辰就打发一觉,他的夜,仿佛也就黑这一两个时辰。
四处逛着,顾公馆真真儿是西洋儿景,富丽自不必说,但小凤卿最喜它清净。
自己家宅子早就让打听透了,终日盘桓着各路戏迷,来旅游的洋人都把那处当成个“景儿”。
一路来到小厨房,奶香混着焦糖气直往人鼻子里钻。问了厨子,是烘了法兰西点心,他倚着门框瞧,酥皮正一点点儿地泛起金黄。
一个小厮捧着珐琅罐轻手轻脚进来。
“这又是什么洋玩意儿?”
“回爷,爪哇国的咖啡豆!”
小凤卿指头捻起一粒。
“呸!什么苦东西。”
又赶紧嚼了几块小厮递上来的南洋干果,才缓了过来。
一路溜溜达达,又来到花园,他身姿纤薄挺拔,倒也成了花园儿里的一道景儿。
走到一处小山上的六角凉亭,他不慌不忙,摆开了架势,“咿——呀——”,嗓音清亮,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四散。
金宝将门口信件取回,这嗓子劈空而来,惊得他手一抖,一手的信封险些掉了。
坏了!这应该是西厢房那位凤老板的嗓儿,那是大少爷的客人!
他忙不迭小跑起来。自家主子起得晚,定是已被惊扰。
“爷。”顾焕章卧室果然有了动静,金宝便唤来丫头伺候。
顾焕章倒是没管外面的喊嗓,晃着起了身,小丫头拉开窗帘,服侍洗漱,红着一张脸,含羞带臊得很是好看,可这顾焕章木头似的,任这晨起支着帐篷也目不斜视。
金宝暗叹了口气,这大哥顾焕礼听说是水旱齐行,一边儿捧着名角儿,一边儿摘着花魁,这老二怎么就是不开荤呢。
“爷,今儿的早饭…”金宝开口。
“不用了,在书房里备咖啡吧。”顾焕章并不想掺乎他大哥的乐趣,他对什么都兴致寥寥。
父亲因为听到预备立宪的风声让他回来。
彼时,顾焕章在法兰西的生意刚有了起色,匆匆做了交接和安置,在海上漂泊了俩月,一头和这乱世狭路相逢。
他猝不及防,又冷又疼。
从津门到了京城,四处糟污,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他便逐渐地把生活的乐子通通剥掉,欲望也全然蛰伏。
这边的小凤卿却是兴致勃勃。在这顾公馆是登堂入室毫不避讳,一路闲庭信步来到了餐厅。
小厮们都稀奇这名角儿,一个两个三个,偷偷地轮着瞧。
小凤卿不怕看,他单眼皮,薄嘴唇,颊边一粒淡褐的小痣,鲜活多情,正是戏文里说的“相思痕”。
这副面孔涂了水粉,勾了眉眼,便成了摄魂的佳人。
台下人爱的,原就是这层画皮。
他边吃边和下人们逗着趣儿,顾焕礼也随他,反正家里家外都知道他好这口。
吃完早饭后,俩人便又坐上汽车逛大街去了。
顾焕章没和他们打照面,喝了咖啡读了报,直直去了后花园。
他在园内一处僻静角落单辟了一间禅室,不大,但每日都有人仔细打扫、更换供奉瓜果。
里边儿除了焚香味,还有一股子丁香花的味道,他特意交代人去找的香料。
丁香常见,时令期间,满京城都可以见到。一团一堆,凌乱的花影儿,蓝白紫,不艳丽,绿叶儿和花都素得漂亮。
朦朦胧胧,老远鼻尖儿就有了香气,记忆里京城就是这股子味道。
好像那个人,也该是这个样子。
他取来三支线香,拿火机点燃,轻轻把捻子吹亮,对着正中的小龛,像每日做的那样,拜一拜,然后插到香炉里。
他没念叨,也没求些什么,就这么安静地在幽香中站上一会儿,便转身又回前院书房处理事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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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管家老孟一报完账,金宝便捧着珐琅暖手炉凑进来,“爷,通吉洋行的密施特李到了。”
顾焕章对他的奇异称谓见怪不怪,见客到了便起身迎着。
李轸一身新派西装打扮,帽子下耷拉了根辫子,见了人便伸手行握手礼,可嘴上却还是久仰久仰,他一边握手一边打量顾二。
果然是个招惹风流的样子。
幸而一双黑眼睛冷峻,浓密的睫毛又滤掉了几分神彩,这才给这人添上了几分深沉。
“仲麟兄,久仰大名。”顾焕章开口叫着他的字,好似带着几分亲切。
李轸刚要再探几分,对方却没再寒暄,一掀袍子,坐上太师椅,直奔主题,“仲麟兄对张家口的货栈感兴趣?”
金宝闻声捧出个描金匣子,这是主子谈判的筹码———十二张察哈尔的地契。
他加着小心,妥善放好,又躬身退了出去。
主子的事务还都不让他参与,他便只守在书房外边。
过了几刻,他在听着自鸣钟齿轮声快要打起瞌睡来,这才终于传出自家爷的一声“成交!”又看着李轸耳尖通红,一脸愠色地摔门而出。
金宝赶紧狠着掐了自己一下,又打足精神,进了书房说着吉利话候着吩咐,“恭喜爷,又成了大买卖!”
可这奴才心里却想着,主子挣了这么多钱,也没个可心人儿能让这爷往外花钱,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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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轴】:大轴为整场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节奏紧凑、场面火爆,旨在营造热烈收场,满足观众“乘兴而归”的心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有最红名角出演。倒数第二个节目为“压轴”,也是一出高水准剧目,承前启后,既稳住观众情绪,又为最后的大轴铺垫高潮。
梨园戏码顺序极为严格,角儿都极其重视。但在之后的时间线(民国后),由于名角竞争激烈,逐渐将重头戏前移为压轴,大轴反而成为“送客戏”,也有此演变过程,故作说明。
【跟包儿的】:清末民初北京梨园行话,指专服务角儿的私人随从。“包”指戏箱行头包裹(名角行头较为贵重),引申为“跟着”随身照管之意。
第4章
“挺尸呢皮猴儿!”师娘冲着柏青的破棉被窝叫唤,生怕这动静儿小似的,又在人脸上使劲儿一掐。
“今儿去禄米仓胡同当白执事,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说话间又把一身粗麻孝袍甩在人脸上。
柏青小小年纪就被卖给了师傅。他还没出师,师娘嫌他挣钱太慢,便又为他安排了些别的差事。
“什么是白执事。”柏青这就被惊醒了,迷迷糊糊扯下孝袍,话音还未落呢,后脑勺就又挨了一巴掌。
“跟着走道儿就能挣钱的差事!”师娘又丢给他一双黑靴,“快着点儿穿!”
汉人讲究“养生送死”,这“送死”的排面儿往往比“养生”更加重要。
所谓白执事,就是在大户人家在出殡时,穿着孝袍戴孝帽,举一根白纸条粘的哭老棒,走在队伍前面扮成孝子贤孙的活计。
丧事排面讲究热闹,和戏是一样。
甭管几个人留守床头送的终,气儿一咽,孝子贤孙们都纷纷归巢现身。有一个算一个,遗嘱连忙看看清楚,然后一起张罗着厚葬。
十里八街的,总要争着落一个孝顺名声。
苦哈哈们也混在一眼瞧不到头的队伍里,沿街行进。陪死人走上十几里的黄泉路,换六七个铜板,也攒作自己的棺材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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