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您是票友。”玉珠喃喃开口,“有机会我们俩一同唱一出。”
方抚维点点头,脸埋进他单薄的身子里,“我好久没唱了。”
“都说您的《夜奔》好。”玉珠被他弄得痒得哼哼唧唧,却还搜肠刮肚“方军门”的荒唐逸事。
“不好。”方抚维却抬起头,“这些戏是愈发没意思了。”
“那……那我陪军门做些有意思的事情。”玉珠也没管他的伤神,自顾自敷衍。
他仰躺在人怀里,已然开始了畅想。
过了今晚,自己马上就会成角儿了!就像方军门刚捧红的结香一样。
对了,结香!
玉珠又心生一计。
他大着胆子,伸手揪着方抚维的耳朵,把人拉下来,冲他道,“你这纨绔最是能胡沁,你说戏没意思,却还要捧伶人?”
玉珠嗔着人,不再是痴情样子,而是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方抚维却没有惊讶,眼底露出一丝说不上是什么的神色。
玉珠却很是懂。
他暗忖,看来小报上说得没错,这方军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而这结香也确实是又倔又烈。
他便更是放下心来,自己已经全然知道,该怎么对这大老斗拿乔了。
第78章
深秋的瀛台,一抹明黄身影倚着白栏杆,似眺望,似出神。
太液池清澈、平静,倒映着北京城高远蓝天。可他看腻了波澜不惊,现在只觉得是搅不动的死水一潭。
池畔的枫树、银杏,瞧着是一片赤红、鎏金,很炽烈的。唯有远处苍松的几点翠色,且算寂寥吧。
再往远,本该同样颜色的轮廓,此刻却灰蒙蒙的。
一串细碎的步子踏破了寂静,一个小太监走近,很小心地伏跪在他脚边,“主子,天儿凉,进殿里吧。”
“景色正好。”他目不斜视。
“主子好雅兴。”小太监又伏低了些。
雅兴?他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你会诗文么?”
“回主子,不,不会。”小太监嗫喏。
他淡淡点点头,刚要抬脚离去,小太监却颤了颤肩膀,似还有一话。
他年纪小,在这幽居之所也是寂寞,所以便垂着头,胆战心惊地吐露出这样一句,“回主子,奴才……奴才斗胆。奴才突然想起一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他听了这句,前前后后在心里吟过,眸色一凛,问道,“你是谁?”
”奴才…奴才是小桂子!”小太监仍是不敢抬头。
“你哪里听来的?”
“回主子,奴才小时候的……主子喜爱这一句,奴才便记下了…也只会这一句。”
他看着脚边伏跪的灰团儿,勾一勾嘴角,“妙,妙!”
他高声吟道,“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好久没有这般畅快,他声音朗朗,小太监竟也抬起头听,脸孔青涩年轻,很迷醉似的。
这副神情他不懂。
但当下,天地间似只有自己和这个太监,两个真正的可怜人。
名义上,自己居庙堂之高,实则他的心灵与肉体早就皆处江湖之远。甚至远不如真正的江湖野老,因他无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资格。
他自身即是这“君”。
祖宗的基业,列强环伺的家国,四万万待哺的子民。
他的“忧”,是“忧其民”,是忧其国”,更是“忧其道之不得行”!
他早已被剥夺了任何“挽狂澜于既倒”的可能。
眼见“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已成镜花水月,这眼前越是“波澜不惊”,他内心就越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这“进”与“退”,皆不由己!
恰恰今儿得了这样几句,像神祇般,响在他脑子里——
不过是“进亦忧,退亦忧。”
天地大美,然则何时而乐耶?看似无人能答。
可水波啪嗒,红叶作响,天地草木,四万万子民,淌着泪听自己乱吟的小太监。
万千生灵和自己,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噫!
微斯人,吾谁与归?
“今儿的药汤子呢?”他垂眸问,露出一丝释怀一丝悲悯。
顾大回到公馆,发现小凤卿已经不在了,问几个使唤的丫头小厮,也都摇摇头,只道,“凤老板没留口信儿。”
顾大又去卧室书房找了几遍,连张便条也没见到。
“爷,喝口热茶吧,您的香片儿昨儿拿了些到公馆来。”
顾大烦躁地摆摆手。
“爷,您的嘴角……”
顾大抬手一摸,吃痛一嘶,嘴角长起好大一个火泡。
“我给您上街抓副败火的方子。”
顾大却无暇顾及,这就又急匆匆的往小凤卿的旧宅子赶。
院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戏迷,有几个人还举着结香的蜘蛛精相片给角儿鸣不平。
“凤卿!”通传之后,顾大就只往院子里赶,小凤卿已经练完晨功,正在堂屋坐着悠闲喝茶。
这个角度,扒墙头的访员倒正能照到相。
“凤卿,你怎么样?怎么不知会一声儿就回来了。”
小凤卿一睨他,“怎得,我回自个儿家还要你的允许?”
“我好生担心你呢!”
“思来想后啊,这不服也得服。”小凤卿轻轻划着盖碗儿,慢条斯理道。
顾大左右瞧瞧他,又道,“你想得明白就好。这赌约也不作数了,你要是封箱,外面的戏迷可不答应!晚上我定了春和楼包厢,咱们一起过去瞧戏。”
小凤卿点点头,似是认下了这话,这就放下盖碗儿,直了直身体,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子。
顾大盯着他,这人正襟危坐的,很不对劲。
他走出堂屋,和胡子耳语了几句。
片刻的功夫,墙头上的人就让拽下去了,吵嚷声也渐渐平息。
“凤卿,”顾大听着外头消停了,便又走到人身前,半跪下去,一手抓起他的手,“你这火儿得撒出来。你瞧,你回来这也瞧见戏迷了,他们可都还认你!”
手里的那只手又凉又抖,顾大攥着捂了捂又道,“凤卿,这戏迷啊,访员的,你看见了,就安心了,你还大红着呢!你不好赶他们,坏人我这老斗做,你看,我都给你赶跑了,现在没人盯着你了,你想砸什么,尽管摔打,别憋坏了。”
顾大着急地又捏捏那只凉手,好像终于回来点儿热乎气儿。
片刻后,这只手终于一把甩开他,桌子上的点心盖碗儿也都被一袖子甩到地上,“他妈的!”
听了这声儿,顾大脱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朝门外使个眼色,使唤丫头小厮也敢紧跑开。
“哎——”自个儿也在一片怒骂和劈里啪啦的打砸中挨了几脚。
春和楼
很难得的,今儿民间的响动赶上了紫禁城里的。
二楼的戏厢今儿看着有些空,因为都叫包下了,全北京的旦角儿都要来瞧瞧。
一楼是订满的,人都快站不下了,都在等着看结香老板上台。
结香这几日演的,居然是这一折子《贵妃醉酒》。
这一亮相,就显示出门道儿。
他以前唱青衣戏,吃过亏,公共的戏箱的衣服都偏大。现在身上这套是量体裁的,头上的凤冠也丝毫不压气场,根据他的身形略作调整,舞台上的种种切末也都如此,算是都缩小了一号。
几个配角儿也都矮小,如此这般,倒是协调些,衬着柏青也是一位雍容的杨贵妃。
柏青最善跷功,这就也是盈盈地踩着跷就出场了。
杨贵妃在“海岛冰轮初转腾”后,唱罢优美的四平调,台底下就有爷们儿起着哄,自发着叫着好,根本不用方抚维去安排什么托儿了。
二楼行家瞧着,确是一点儿挑不出错儿。
“可这也没什么奇的呀。”有几个角儿这样耳语着。
台上柏青神情渐露幽怨,得知驾转西宫后,他突然开始念白,“哼!说什么万岁爷驾转西宫,分明是那梅妃狐媚子,又把圣驾给缠住了!”
台下又起了哄笑。
杨贵妃这就开始衔杯喝酒,柏青身段也好,十分娇柔,踩着跷是盈盈颤颤,底下又是一阵叫好。
酒醉后,他对高力士念白,“本娘娘下杯,你须得叫我一声‘好姐姐’,我才肯喝——”
高力士丑角故作扭捏,猥琐状,“哎呦,我还要叫一声娘亲呢!折煞奴才也愿意…不过,可不能叫万岁爷知道,奴才的屁股……可要打开花咯!”
柏青用扇子抬起高力士的下巴,“怕什么?今日这里没有圣上,只有我这伤心的可怜人…本娘娘要你…口对口地喂我饮了这杯‘通宵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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