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老花镜端详一番,严隅掏出的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不一会儿,号码拨通了。
脸上堆起笑容,他熟稔寒暄道:“哎,老姚,是我啊,饭吃了没?”
“……你这话说的,我来找你就一定有事?不能单纯找你聊聊天?哎哟,这几十年的情谊啊,真是人心莫测,世态炎凉……”
“哎哎哎,别挂别挂!”那边下了最后通牒,严隅没法继续客套了,换了个语调,开门见山,“的确是有个事想请你这位大专家帮帮忙……”
“……哎,具体情况说来话长,涉及到他们内部的案子,我个退休老头子也不便多打听,你爽快点的!”
“……好好好,那我等下照片发过去给你啊,嘿嘿,老姚,还是你对我好。”
“……当然!你下次来盛川,想吃什么,地方随你挑,我请客,保证让你满意!”
讲完了正事,他们又有的没的聊了几句。
老朋友就是这样,即便很久没有交流了,什么时候一通上话,就会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话题,聊到姚戍光实在是没空了,俩人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
这边代熄因已经吃上了师母端来的苹果,看严隅挂了电话,加速咀嚼,急切地试图咽下果肉,就差把字写脸上了。
“安心吧,成了。”严隅得意地扬起下巴,变白的眉毛弯成月牙,“我出亲自马,还有什么摆不平?”
喉咙中心一空,代熄因使劲鼓掌,热烈地表示:“不愧是我师父!人脉广,面子大!”
听了几句夸奖,严隅也收敛笑容,重新正色:“不过老姚最近手头任务不少,根据一张童年照片推测成年,尤其是中老年的相貌,是个非常精细耗时的活儿。因为这种预测存在多种可能性,为了更全面、更准确,提供更多参考,老姚说他需要多画几幅不同角度的、不同版本的画像来进行辅助推理。这个过程,急不得。”
他估算了一下,伸出两根指头,“至少,恐怕也得要一到两个星期左右。”
“没问题师父。”代熄因十分理解,“您一定要转告姚老,请他务必以身体和质量为重,千万不要为了赶时间而劳累,我们需要的是一份尽可能准确的参考。”
*
盛川的季节转变很快。
前几天有的人还在穿普通的毛衣配马甲,这几天已经得穿棉服羽绒服了。
冬季无雪,寒意一点不比北方少,睡觉的时候脚凉飕飕的,一床被子加一床毛毯都防不住冷气,尤其是大清早最难熬,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闹钟一关,刚坐起的身体又缩瑟回去。
但是也由不得上班的人选择。
特别是雷昱这样正在查案的警察。
经常一通电话,不管早晚,就得赶去局里头。
摸索着抓过手机,按下短信键,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
屏幕的冷光刺眼,他本以为是普通的上级通知消息。
待看清后,却“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那是朱睿聪发来的。
开头就带着ZRC的缩写。
内容只有一个地址。
是靠近边境一个名叫惠中的村子。
这个消息无疑让雷昱悬了这么多天的心收回肚子里,那些焦灼的等待尘埃落定。
他当即联系了早就找好的律师,让对方带上事先准备好的资料,去检察院为陈昉翻案。
时间倒退回陈昉被尤洋择宴请的那晚。
宝马车旁,雷昱拍打陈昉肩膀的之际,趁机偷偷捏了他两下。
哪怕对具体情形不懂,对方估计也大致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借背对的掩护和自己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将吃饭的事情答应下来。
饭后,陈昉回到警局。
雷昱才审到王鸣龙一半,出来换人接着审。
他则与陈昉进入了无人的房间,反锁上门。
打开窗户,凛冽的夜风鱼贯而入,吹散屋内的暖意。
两人对着一片黑暗的夜色交流起来。
“尤洋择拿钱贿赂我。”
额前碎发被吹起,陈昉点燃一根烟,吞吐出的烟雾,模糊了远处的路灯。
他缓慢而平稳地说道,“银行卡放在盒子里,要我亲手拿出来,我猜,他多半已经遣人拍了照片。”
原先雷昱就不太相信尤洋择的说辞。
“什么都不知道”这种鬼话,也就骗骗小孩。
他尤洋择真把自己当傻子,自己就演个傻子给他看。
但是一个演员不够,总得有有配角让这场戏更真实。
既然尤洋择盯上陈昉,他就让陈昉赴约,去看清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日后也能有先手防备,未雨绸缪。
“接下去他一定会向检察院举报我,因为他现在觉得,想要把这件事查到底,并且真正对他有威胁的,就我一个。”烟灰在陈昉的轻掸下簌簌飘落,他又呼出一口气,“只有拔掉我这颗眼中钉,他们的警惕心才会降到最低,到时候,你们的行事反而更加方便。”
“你要认罪?”听明白的雷昱倏然盯住他,吃惊得皱起眉,“你知道行贿罪一旦成立要判多久吗?而且,你还是公安的人。”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留了一手。”陈昉拿出手机,点开了录音器——
里头播放的是包厢门打开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对话。
雷昱眉头更深了:“这又不能当证据。”
“是做不了证据,但足以让检察院重新启动调查,这就够了。”陈昉把手机塞回兜里,“至于更专业的辩护律师,就麻烦你帮我去找了。”
“有必要把自己也算计进去吗?”
雷昱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辩护的成功率又不是百分之一百,万一进展不顺利,再出现阻拦,你至少要在牢狱里待三年,那是可是监狱,你作为一个警察,和那些被你查获的罪犯待在一起,三年出来,你估计都不像人样了吧。”
相比他的沉重,陈昉倒是轻松一笑:“我相信你能找到最好的律师,实在不行,三年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雷昱没有笑。
学生时期的他仗着有家世有权势,在学校横行霸道。
每个老师都说,他这人最后肯定要成为一个土匪。
他们总是看不惯他,瞧不起他,却永远笑容相待那些所谓乖巧懂事的三好学生。
只有他知道,三好学生背后是怎么辱骂老师的。
他向老师告状,试图让老师看清这些道德模范生的真面目。
可大家都认为他在污蔑,在说谎,让他去罚站,去反省。
而那些真的说了坏话的人,得意洋洋地对他做鬼脸,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他从那时就觉得,这种乖巧学生全都是装出来的。
虚伪又恶心。
毕业后,他靠着踩线的成绩和舅舅的帮衬,成为了警察。
他的性格依然很坏。
不过他和那些没眼光的老师说的不一样。
他不缺道德,更不会去干坏事,他穿着警服给学校拍优秀前辈视频的时候,狠狠地打了那群老师的脸。
其实在分局当刑侦队长的时候,他就经常从别人的嘴里听说陈昉这个人。
无不是说对方怎么年轻有为,屡破奇案,又是怎么温良恭俭让。
几乎没听过人说陈昉不好。
包括舅舅都说,此人还挺厉害的。
雷昱哪里乐意。
以前就受够了好学生的锋芒,现在又来一个?
他无来由地极度讨厌陈昉。
等到接触之后,更觉得对方伪善。
偏偏此人又那么能装,装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真善,局长,副局长,警员,法医……全局上下无不是敬重他,仰慕他。
雷昱不屑一顾,认定了对方始终穿着一副精心伪装的假面。
他渴望撕碎这张假面,暴露出背后藏着的不堪嘴脸。
后来听说陈昉犯错的消息,他沾沾自喜,确信此人的真面目就要显现。
他要看陈昉摔得更狠,更狼狈,更惨烈。
那能让他狭隘的内心世界滋生出快感。
可当他彻底站在了对方的头顶上,亲眼见证对方为了一个真相跌落尘埃后,才发现那份根深蒂固的偏见错了。
坦诚与决绝,也许真的是陈昉的本来面貌。
“值得吗?”
上前一步,雷昱少有的正视他,“为了桩陈年旧案,不惜一次又一次赌上后半辈子,值得吗?”
“这个问题,之前也有人问过我。”
陈昉嘴角的弧度还是淡淡的,瞳孔在外界的黑暗下,被衬得明亮如星,“我觉得,一件事如果总是用值得与否去衡量,那人活着未免也太累了,事事都要当个数学题去精确计算,是科学家该干的,而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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