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昉怎么样了。
来探望他的艾恒语气轻松地告诉他一切都好,他便天真地以为陈昉和自己一样,重伤需要卧床休养。
直至他堪堪能下地,拖起打了石膏的腿,固执地让护士推着轮椅带他去重症监护室外。
隔着一层玻璃,看到那个浑身插满管子,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人,他才知道,所谓的“都好”只是谎言。
陈昉陷入了植物人的状态。
连会不会醒来都是未知数。
监护仪没有人情味的声响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上,肉做的心脏由于疼痛一下下收缩,血液都要无法顺畅流通。
他才发现,在崖底混沌而涣散时,听见的声音也许并不是幻觉。
那一次他沉入江底,四面八方的潮水涌来,要将他淹没。
是一双坚实的手带着他离开了肮脏与险恶。
黑暗中,他的意识已经在边缘,竟还能感知出,手的主人很熟悉。
他躺在泥土地上,听见这个人在喊他醒醒。
那与山崖下的呼唤完美重合。
是陈昉。
是他。
全都是他。
他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而他却陷入了不可估量的漫长沉睡。
面前走马灯般闪过了很多画面。
他因为陈昉的触碰而感到害羞,因为陈昉的亲吻而乱了心扉,因为陈昉陪在身边而心情愉悦。
哪怕陈昉只是望着他,便璀璨如明,一对他扬唇,便笑靥如花。
这样描述男人,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属实不贴切。
但这些成语在代熄因脑中并不是形容词。
不过光年轮转变换,眼中画面定格,身旁那人恰好朝向自己。
心念电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个瞬间代熄因无法理清思绪,更不知情感是何时发生的转变。
然而,万事万物的发展从来都是无法预料的。
微观粒子的运动、音乐和弦的走向、正在连载的故事结局、航海途中的海面风浪、一百天以后的温度、一光年之外的气候……
因为毫无规律,所以上一秒种的因未必结出下一秒的果,下一刻的行为也不必强行与上一刻的思维挂钩。
何况爱情,本就是最难解的东西。
无声,无色,无形,堪比最厉害的毒药。
有些人穷其一生都不知曾经触碰过。
而死亡,它与爱情何其相似呢?
不需要任何物质支撑,赤裸裸便会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能重过千斤,也能轻于鸿毛,可以郑重其事,亦可轻描淡写,有些人满心期盼它们到来,有些人却无法忍受它们存在。
正是莫衷一是的认知导致了分歧的出现,人们会用死亡去描绘沤珠槿艳的爱情,也会用爱情去形容焮天铄地的死亡,爱得不够,死就是那避之若浼的血债,爱到疯魔,死便成了夙兴夜寐的追求。
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从出生起就被教导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如何为人,如何处事……再通过一个知识点举一反三,由此学会了世间种种。
可偏偏“爱”与“死亡”这两个课题不被列入教导的范畴内,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类比,于是很多人知道厌恶就该眼不见为净,该烦恼该不快该发怒,却不知该怎么去爱;知道面对诞生要满怀期待,喜出望外,要奔走相告,与天同庆,却不知要怎么面对死亡。
以至芸芸众生常常被困在一个恶性的循环里——
在爱人的时候死去,死得轰轰烈烈,在死去以后才爱人,爱得虚无缥缈。
故而直至走到生与亡的交界,代熄因才真真切切清楚自己的心意。
为什么他对别人能轻松做到的,在陈昉身上就行不通了?
为什么他能轻易接受别人所做的,换成陈昉对他做就不行了?
因为,他不单单把陈昉当作“朋友”了。
那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并非友谊二字可以囊括的情愫。
在乱七八糟的时空中,他没有空衡量所谓代价,也不愿去思忖往后可能的风浪。
就如他一无所知热带沙漠的绿洲开了几朵野百合,极地大陆的夜晚划过多少流星雨。
他只是稍稍靠近,便希望吻下去。
那之后,代熄因不顾自身的伤势,挣扎着也要守在陈昉身边。
从他穿着病号服在ICU外艰难移动,到他出院换回自己的衣服,对转到普通病房的对方熟能生巧。
代熄因比医生都关注他。
其实陈昉并不需要什么照顾。
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专业的护士会完成所有的医疗护理和身体清洁。
但代熄因觉得不够。
在他看来,陈昉从来不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植物人,而是一个暂时睡着,需要和外界交流的正常人。
每一次在病房里,他都会和陈昉讲起探视当日的所见所闻。
比如在严隅如何帮他争取到市局的实习机会,比如市局的一切都和以往学校实验室里完全不同。
还有被毕业论文逼得焦头烂额那会儿,他干脆带上笔记本电脑来医院,一边和陈昉吐槽导师的苛刻,一边噼里啪啦写论文。
到了答辩的前夜,他更是愁得睡不着觉,拉着陈昉的手加油打劲,第二天的发言居然顺畅了不少。
毕业典礼那天,代熄因穿着学士服在病房里站了很久。
他告诉陈昉,没想到自己也会因为离别而感到悲伤,五湖四海的同学各奔东西,就连关系最好的艾恒也要去隔壁市,那一张宽宽长长的毕业照成了某些人的最后一面,余生再也不会有交集。
他对陈昉说,还好你还在盛川。
还好,你一直都在。
即便陈昉什么回应都不会有,他也从未觉得对方离开过,只因每一次的倾诉,每一次的陪伴,都让他的心充实而满足。
年前最后一次来看望,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以为临行前能看见陈昉睁开眼,祝他新年快乐。
结果没有。
他便偷偷许下愿望,求新年带来奇迹。
等过完年,告别父母,落地后,他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收整,而是赶到人民医院。
期盼能看见一个惊喜。
可,依旧没有。
他甚至以为陈昉昏迷的时间会像指数函数一般无限增长,也做好了一直照顾下去的准备。
而现在……
看着床上毫无征兆清醒过来的人,他竟有些迷惘了。
“他没什么大碍,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就是躺了这么久难免体虚,一时可能还没法顺利下床走路。”
医生又对他们叮嘱了一些事项,刘泰河就跟着出去缴费了。
张开手臂,甘臣做了个无比夸张的动作:“师傅,您怎么能昏迷这——么久啊。”
“就是啊师傅。”旁边的甘婼晴嘟着嘴说,“哥和我讲的时候我真的吓惨了。”
“太累了,就多躺了一会儿。”陈昉笑着与他们打趣,声音沙哑低沉,语速很慢,带着许久未开口的干涩,又关切起甘婼晴,“你最近怎么样了?恢复得好不好?”
“我好着呢!比您可好多了……”
师徒仨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说着说着,陈昉眼角瞥到一声不吭站在那里的代熄因。
他就那么盯着自己看,目光直愣愣的。
把陈昉都看笑了,转过头,用轻松的语气调侃:“怎么了,被我突然诈尸吓到了?好久不……”
话没说完。
站立的人影如解开定身咒般动了起来,在几双诧异的眼中,倏地扑到床前。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丝毫犹豫。
他一把抱住了陈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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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依然双更[奶茶]下午六点,不见不散
第51章 绝处逢光明(一)
他的手还在发抖, 力道大得要失控。
却不肯松开。
胸腔传来轻微的压迫感,陈昉心底一动,指尖停滞了片刻, 才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
整个病房只剩心电仪规律的滴答声, 反衬出不为人知的汹涌情感。
还是甘臣率先打破沉默:“师傅你可是救过熄因的命哎,在你昏迷的一年半里, 不晓得他来照顾你多少次,天天对着你自言自语也不懂在讲什么……”
“我知道。”陈昉口中吐露极轻的三个字。
环绕肩膀的手一顿,代熄因听他接着道:“昏迷这么久,有些时候我的意识会短暂连接外界,知道有人在我旁边说话,让我感觉自己还存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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