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府这一方小屋,此刻间成为江序舟的温柔乡。
他简单擦拭掉身上残留的血迹,吃了药,洗漱完,回了房间抱出自己的被子,在沙发另一头睡下。
他睡眠质量很差,在非睡眠时间更加不可能睡着。
不过,现在不同于以往。
江序舟听着叶浔绵长的呼吸声,神经松了下来,数着呼吸,缓缓陷入睡眠。
这是这段时间来,他睡得最好的一觉。
*
叶浔醒来是在傍晚六点。
客厅一片漆黑,隐约有光从厨房透出来——
有人在做饭。
他掀开身上的被子,走到厨房门口。
厨房门是玻璃的,他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站得笔直的背影在忙碌。
锅里的水沸腾,他抓了一把挂面放进去,用筷子随意地滑了几下,细长的手指抓起旁边的鸡蛋,单手打入,又倒入切好的西红柿块。
水蒸气模糊了玻璃,香味扑进叶浔的鼻腔。
丝丝缕缕的暖意从心底冒出,越冒越多,越冒越快。
这应该是幸福吧。
尽管叶浔不太接受这个解释,但是这种感觉确实不错。
所谓幸福的空气在他的肺里环绕一圈又一圈,最后随着他的叹息吐了出来。
“醒了?”江序舟单手端出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五指因为热气而泛红,他脸色也变得红润。
看上去状态还不错,伤口应该没有感染,叶浔推测道。
“吃面吧,这里没什么东西,凑合吃两口添添肚子。”
江序舟放好面碗,再次走进厨房端出另一碗面。
两个白色的陶瓷碗摆在深色的餐桌上,光柔和地打在碗里金黄的鸡蛋和红色的西红柿块。
蒸汽在这一时刻变得缓慢,整个画面如同慢动作,时间清晰可见。
叶浔站在没有拉开的椅子后面,安静地盯着这两碗面。
江序舟洗完手从厨房出来,站定在他对面:“一天没吃饭了,饿久容易得胃病,吃完再回去吧。”
叶浔还是没有动。
“不想吃吗?要不我点个外卖。”江序舟说。
“不用麻烦,我先回去了。”
第36章
叶浔走后,江序舟的胃口也跟着离开。
他看着蒸汽慢慢消散在光芒之中,融入空气,碗里的面条吸满汤汁,膨胀断裂地堆起来,鸡蛋和西红柿的光泽黯淡。
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迟迟没有动。
浑身乏力,额头滚烫,眼睛酸胀,鼻子呼吸不上来,四肢都依然冰冷,控制不住地打着寒战。
发烧加重了。
其实,今天下午起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
只不过,这个屋里没有退烧药也没有退热贴。
他用凉水洗了把脸,胡乱地吃完该吃的药,晕晕乎乎走进主卧里关上门,气还没喘匀,带灰的空气吸进肺里,又引起一阵咳嗽,他松开手,掌心里是星星点点的泡沫。
血暂时止住了。
江序舟抽出床头柜上的纸巾,随意擦了擦手,丢进垃圾桶。
他平静地接受着不断冒出的一个个症状,平静地接受自己追不回叶浔的事实,也平静地接受自己快要死了。
死亡这个词,从小到大始终徘徊在他身边。
小时候的他,很怕很怕死亡,每次喘不上气的时候,都会往谈惠和江中怀里缩,缩成小小一团哭,可他越这样哭就越喘不上气,江中和谈惠就会搂住他,一下一下地抚摸后背,帮他顺气。
后来,遇到叶浔,那人也学着谈惠和江中的样子,陪在他身边,还会去网络上了解心脏病的知识,买一堆和心脏病有关的书,表情严肃得像审视一堆错误百出的代码,甚至笔记都写满了一整本。
江序舟打趣他:“是不是要从计算机转成学医呀?”
“从叶工变成叶大夫。”
苦学医疗知识的人不恼也不说话,头低着,下巴顶在胸脯,迟迟没有反应。
江序舟绕到叶浔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捏了捏。
啪嗒——
啪嗒——
两声轻响敲在江序舟心头,他垂眸瞧见两滴水滴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水滴一点点润湿纸张,模糊字迹。
江序舟心头一颤,蹲下来,抬眸很认真地看着叶浔的眼睛。
叶浔不动,短短的刘海垂下来,在额头投下一小片阴影,浅色的瞳孔里蓄了水,他的鼻翼动了动,嘴角向下,喉结滚动。
他努力咽下哽咽。
江序舟抬手搂住叶浔,像江中给自己顺气那样,一下一下地摸着爱人的后背。
叶浔的眼睛抵在江序舟的肩膀上,后者怕他被骨头硌疼,想抽出靠枕垫一下,但是叶浔不动,江序舟也没有动。
液体打湿衣服,两人保持这个姿势许久。
久到叶浔感觉眼睛疼,久到江序舟感觉腿酸,久到衣服都快被暖气吹干。
叶浔才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看得江序舟心头一软。
他嗓子沙哑,明明水杯就在桌面,抬手就能拿到,可他却不愿意伸手拿,就这样哑着声音问:“你难受不难受?”
江序舟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你难受不难受?”叶浔再问。
江序舟又一次摇摇头。
“……骗子。”叶浔声音抖了抖,“书里写了,你小时候会缺氧,会晕厥,会抽搐……”
“江序舟,我心疼你。”眼泪不受控地夺眶而出,叶浔依旧说道,“你不准离开我,你要陪我一辈子。”
江序舟心疼得厉害,再次抱住自己的爱人,语气里却满是遗憾:“我不能保证,小浔。”
“你能,你必须能。”叶浔像一个耍无赖的小孩,“你能熬过10岁,那你一定能熬过30岁、40岁、50岁……”
“再熬就熬成老妖精了。”
“那就熬成老妖精。”叶浔说,“我也变成老妖精。”
说完,两人忍不住都笑了。
记忆总是闪着光,便会显得现实尤为惨淡。
江序舟环顾屋子,孤灯一盏,冰凉彻骨。
他睡不着,只能偏头望向落地窗外。
窗外有光,有欢笑声,有夏天凉快的风。
可是,光透不进来,声音飘不进来,风也吹不进来。
江序舟靠坐在地上,背靠床铺,乌黑的瞳孔里是不同于外面的黑。
他不知道叶浔为什么会突然拒绝自己,也不知道叶浔为什么会离开。
或许,自己曾经的爱人,潜意识里依旧抗拒和自己接触吧。
黑暗的房间化身成一个庞大的漩涡,不断吞噬着江序舟的力气,不断消耗他的精气神,空留下一片混沌。
江序舟的眼睛垂了下来,睫毛颤了颤。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过了半个小时,窗外的喧闹消散了一些。
江序舟的肩膀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疼痛逐步扩散到整个背部,他从梦里挣//扎片刻,终于爬了出来。
很疼。
非常疼。
他无法形容这种疼痛,以至于怀疑这种疼痛到底是因为肩膀上的伤,还是从未好过的心脏发出的。
也许,是因为今天关门而去的人。
江序舟深呼吸几次,静静感受着疼痛感过去。
他攒了些许力气,起身回到餐厅将凉掉的面倒进垃圾桶,收拾好厨房,倒在沙发上叶浔之前躺过的位置,翻身抱住薄被。
凌晨的安眠是一场美梦,醒来依旧是一个人的漫漫长夜。
*
夜晚对于叶浔来说,也很漫长。
他离开山河府直奔父母家。
聂夏兰给他发信息,说今天叶温茂做了影像学检查,发现肺部有团片状阴影。
医生和家里从医的亲戚都告诉她,十有八//九是肺癌。
叶浔心脏咯噔一下,手没拿稳,手机摔到地上,屏幕碎了一角。
不安的感觉强烈,未知的恐惧感无时无刻不在包裹他。
住院部晚上不能进人,叶浔请了护工照顾叶温茂,聂夏兰在家里坐立不安。
以前一向说一不二的她,此时慌了脚步,下意识依靠住已经成人的儿子。
她拿出医院的检查单、诊断单和拍的片子,一股脑倒在叶浔面前的茶几上,手抖得不成样。
叶浔看不懂这些片子,也不认识什么学医的朋友,只能无助地翻看网上评价治疗肺癌最好的医院。
只要能延长叶温茂的寿命,多远的路程,多少的治疗费,他和聂夏兰都愿意承担。
当然,他仍然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医生和这些亲戚都判断错了。
“给爸转院吧。”叶浔说,“咱们去墨城市人民医院重新检查一遍吧。”
“好好好。”聂夏兰满脸泪痕,放下手机说,“三甲医院一定更加权威。”
叶浔揉了把脸,心里想,平安符果然都是骗人的,一点用都没有。
他拿过聂夏兰的手机,锁屏放在堆成山的茶几上,安慰道:“没事的,别听他们瞎说。最终检查报告还没出来,他们说的都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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