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来往的宫人都听见了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小厮也根本拦都拦不住。
幼青没有再让小厮拦,只下了马车,望着沈文观平静道:“既然已经渡过最艰难的时候,一切都好起来了,你我也该分道扬镳了,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沈文观没有在幼青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深深地疑惑,真是奇了怪了。
他好歹是京官,虽然俸禄在长安不算高,但胜在稳定,而且地位也不低,还对她有几分歉疚。
她是真的,想同他和离?
沈文观还是不信:“薛二,不是我说,你别在这种事情上轴,在这种时候犯傻,同我和离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幼青声音平静:“和不和离,于我而言,没有很大的差别,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更无论有没有好处。”
一个人怎么会过得好?而且,有跟皇帝的旧怨在前,又有同他和离在后,就算想再成婚,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薛二,我说实话,从你的角度考量。”
沈文观深深呼吸,“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跟我和离,要是和离了,你肯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
幼青忽然觉得,有点无法沟通。
“我说真的,别犯傻了,薛二。”
沈文观话音落地的瞬间,不远处传来一阵清嗓的咳嗽,他抬头一看,顿时傻愣在了原地。
宫道之上,来了一群人,尽是甚少得见的高品官员、武将,而正中的年轻帝王在人群簇拥中,向他瞥了过来。
在宫人恭声的请安声中,沈文观吓得酒都醒了,连忙拉着幼青叩拜行礼,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被听到了多少,这下丢人也是丢得彻底了。
帝王经过沈文观时,脚步微顿,沈文观低垂着头,只瞧见半片龙袍一角,银线暗纹恍若浮动,龙纹栩栩如生。
殷胥望着沈文观,蓦地笑了声。
和离之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第24章 她不能吃茯苓糕。
长长的宫道之上, 宫人手执灯烛,映照得有如白昼,太极宫都在灯火中映照得煌煌如晖, 朱红宫墙巍巍峨峨。
沈文观跪在青石地砖上,忽地瞥见龙袍一角竟在他的跟前停住。
顿时他冷汗都冒了出来,头垂得更低,脑中飞速运转, 竭力回忆方才醉酒后可是说了什么对陛下不敬的话,不慎落到了陛下的耳朵之中。
好像也没说什么。
不过都是在劝说薛二不要和离之类的话语,还说薛二和离之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这也没什么吧。
顶多是丢了个人。
上方蓦地响起一声冷笑。
这下不仅是沈文观, 是随从的一众官员都悬起了心, 或多或少,不动声色地都望了过来,心里头盘算,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回事, 触了陛下的霉头。
有人的目光,忽地落在了沈文观旁边一同跪着的窈窕人影, 怎么又有这位传言中的薛二姑娘, 是同她有关?
殷胥收回目光,提步向前而去,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沈大人醉酒之后,倒是有十分的狂妄。”
沈文观额上渗出了汗,忙诺诺地因酒醉失言告罪。
帝王没有回应, 已经越过他走了。
随即,随从的一干大臣以及一众太监宫女等等乌泱泱的人, 都在所有人屏息凝神中渐渐远去了。
行在最末的是沈文观的顶头上司,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沈文观一眼, 一天天的净会给他惹事。
沈文观讪讪一笑,神情忐忑。
直到人走远了,沈文观还跪在原地,等到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之后,才胆战心惊地起了身,顺便擦了擦额头的汗。
后怕终于浮上来。
沈文观神情恍惚,险些站不稳,被小厮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马一路摇摇晃晃,终于行至沈府。
幼青回至兰香院后,卸去钗环粉黛,待沐浴出来已是二更,却没有分毫困意,拿干帕子擦着湿发,缓缓走到榻上坐下。
玉葛拨弄了下灯芯,顿时稍黯的灯火明亮了起来,光影映在窗纱之上,勾出朦胧的一道。
瞧见幼青的神情,玉葛也忍不住想,这沈二爷在和离一事上,竟然固执得超乎人的意料。
沈二爷既不喜欢,也不肯和离。
而且玉葛不太理解的是,沈二爷固执地觉得,幼青和离之后就会过得不好。
可是幼青有医术有余钱,就算在长安也买得下宅院,怎么着都可以过得很好,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幼青擦干头发之后,仍没有睡意,就拿起了棋子,复原这上回对弈的棋局,一点一点复盘,她究竟是怎么赢的那盘棋。
玉葛奉上茶水之后,就坐在杌子上描着花样子,抬头只见榻上的人影,安静地垂首望着棋盘,长发柔顺地垂下,柔软的轮廓像是在发光。
整个里间,唯余时不时的落子声,还有灯花在窗台下轻爆的声响。
这样的时光,其实也很好。
玉葛正如此想着。
幼青已一颗一颗地捻起棋子,坐在原处,垂目思索。
其实不和离,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但于她而言,她从被强压上喜轿的那日就在等着和离,她其实很讨厌这样,一切都身不由己的感觉。
成婚的这两年里,不愉快是居多的,她的一切都是被束缚在框里的,直到她的医术渐渐救了很多人,她才慢慢有了一点自己选择的权力。可实际上,她真正的权力还是很少,甚至于,很多的决定,如果沈文观不同意,她是没有办法的。
三年前,她被丢在了长安,被强逼着嫁人,是别无选择。
可三年后了,她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有可以傍身的钱财,她有选择的余地,她想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和离,是必然的。
只是她要想一想,如何才能劝动固执的沈文观。
幼青放下棋子,终于去歇息了,玉葛也灭了灯烛,小声地退出了里间。
帘栊落下,玉葛忽然想起,今日在宫道之上,她隐约听见陛下说的话,不由得心中隐隐生起一些预感。
总觉得沈二爷接下来会不大太平。
沈文观宿醉一夜之后,头痛得欲裂,浑身都乏力,眼睛都布满红血丝,第二日还要当值早起。
晨起,在柳月的服侍下,沈文观换好官服,路上还买了个馕饼,一路去到了大理寺中,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随手翻起了案子的卷宗。
他才回长安不久,也是刚入大理寺,并不做什么重要的活计,不过整理整理卷宗罢了,同僚也都和善,日子很顺心。
吃罢馕饼后,沈文观连饮几盏茶水,终于分出心思回想昨夜陛下说的那句话,心中愈发忐忑不安,为什么说他狂妄?
是为他说的那句,薛二和离之后找不到更好的人吗?可问题是,陛下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
薛二和不和离,和离后嫁什么人,又同陛下没有关系。
不过也不一定。
沈文观仔细地想了一下,照陛下每回见薛二,都泛着杀意的眼神,指定是想让薛二和离之后过得更差。
所以其实,那句话是在警告他——
不要再多管闲事,速速同薛二和离。
这样,陛下就可以看着,薛二和离之后过得生活悲惨,如此一解心中之气。
沈文观思及至此,逻辑已通畅。
一面是后怕,一面心里又忍不住唾骂,陛下真是个小心眼的,如此那般折磨了人还不够,还要毁人姻缘,非要看着人失去夫君,孤苦无依。
他脑中蓦地想象出来,和离之后,薛二身着荆布钗裙,吃不饱穿不暖,一瞬间从天上掉在地下,受尽冷眼的伶仃模样。
沈文观胸口忽然多了分激荡。
他将茶盏重重地掼在桌案上,他一定要扛住这种强压。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能多扛一阵是一阵,不到最后绝不答应和离,如此才是大丈夫的气势。
就在此时,桌案被人敲了敲。
沈文观抬头一看,顶头上司王勤正站在他面前,他正要起身行礼,却被挥了挥手示意不必。
王勤脸上露出,难言又同情的神色。
敢在陛下面前,都胡言乱语。
不说仕途了,这是不要命了。
正当沈文观疑惑之时,王勤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下回还是别喝酒了,嘴上没有把门的,在官场上可太危险了。”
沈文观忙点头,他当然不敢喝了。
而后,王勤声音更低:“圣驾来了。”
沈文观顿时后背发凉,心口猛跳。
陛下竟然亲临了?为了什么?难不成真是因为昨晚的事?
话音这头刚落地,太监已经进来了,笑着走到沈文观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之后道:“陛下有请。”
沈文观忙拍拍衣袍,站起了身,在王勤同情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着太监穿过长廊,走进了一间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