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康熙没再停留,直接出了门。
方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那她要是出宫,一年不就……丢一万二千两银子?
心痛一瞬间揪住了方荷的胸口,叫她不自觉捂着心窝子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不行,哪怕再站一秒,她都要没出息地追出去。
可在宫里,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翌日刚过三更,春来把方荷喊了起来。
“万岁爷吩咐,不管您何去何从,御前的差事都得办好,否则就送您去皇庄子上种地。”
好些日子没早起的方荷,艰难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困得连吐槽都慢两拍。
种地咋了,金子诚可贵,银锭价更高,若为自由故……算了,还是能不抛就不抛。
一过清明,天儿就渐渐开始热了,半夜也不算太冷。
她臊眉耷眼用凉水醒了醒神,跟着春来一起往昭仁殿那边去,准备着当差。
可这回方荷又被拦了下来,还是问灵和问星她们。
实话说,在方荷毫无保留地把本事交给她们,甚至叫两人还得了赏后,虽心里嘲方荷傻,明面上两人态度好了不少。
横不能叫人以为她们是过河拆桥的人,那万一有个前程,谁还敢给她们做心腹。
所以两人脸上都挂着几分担忧和微妙。
问灵道:“主子爷吩咐,你还如以前那般,只需伺候弘德殿便是,殿内不需要你伺候了。”
问星小声补充:“到了弘德殿,姑娘也不必进殿,只跟春字头的宫女一样,守在殿外就够了。”
方荷竟一点也不意外康熙这猫一阵狗一阵的脾气。
这招顾问行已经做过了,有什么样的奴才就有什么样的主子。
她平静冲两人点点头:“知道了,多谢。”
等方荷走了,问灵有些纳罕,“都在万岁爷跟前失宠了,她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刚才故意刺方荷的问星轻嗤,“先前万岁爷谁都不要,只要她伺候的事儿你若忘了,就想想咱们多久没侍寝了。”
“她能失宠最好,怕就怕万岁爷是故意磨她的性子,能叫万岁爷如此煞费苦心,往后能少得了前程?”
问灵愣了下,脸色也逐渐有点不大好看。
确实,自从温泉行宫回来,万岁爷就再也没召幸过她们。
不止她俩,御前围房里住着的所有宫人和官女子,万岁爷都没再碰过。
如果不是万岁爷对方荷上心,怎么会怕她多想,再也不碰御前的人呢?
其实康熙还真没想这么多。
只不过回来后要处理后宫的事儿,高位妃嫔也不能冷落太久,还要操心朝政,关心北蒙那边的战事。
围房里的官女子和宫女,本就是他没时间进后宫时才会召幸的玩意儿,实在顾不上她们的心情。
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弘德殿前每日人来人往不少,方荷前阵子又太有存在感,她在殿门外的廊庑下头站桩,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尤其是被叫过来考校学问的阿哥们。
大阿哥胤褆走在最前头,一扭脸看见方荷,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这儿?”
方荷心想,不愧是爷俩,问题都这么恨人。
她恭敬蹲身,“回大阿哥话,主子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伺候,在哪儿都是应当的。”
胤褆被噎了下,也没在意,只把‘新鲜了’三个字咽回嗓子眼,显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他心里却觉得,先前这宫女黑不溜秋的,倒得汗阿玛的喜欢,如今好不容易白回来许多,却不被待见了。
难不成汗阿玛他就喜欢丑的?
明年选秀就能选福晋的胤褆大为不解,但这方面他确实无法效仿皇父了,他还是喜欢好看的。
太子胤礽没说话,胤祉想说话,被目不斜视的胤禛捂着嘴往里拽。
先前惠妃和荣妃才被敲打,慈宁宫发生的事儿没过夜就传到了后宫里。
胤禛觉得,出于兄弟情谊,还是别叫老三长嘴的好。
胤祉翻着白眼被拉进殿内,只留胤祺格外纠结地站在方荷面前。
他小声问:“你还好吗?”
方荷稍稍换了下腿上的重心,也小声笑道:“奴婢还好,劳五阿哥挂心了。”
其实不太好。
许久没当值,更久没站桩,才站了两三个时辰,她这腿就跟灌了铅一样酸胀。
但这就是她作为宫女该当的差事。
康熙想靠这个叫她明白留下的好处,梦里想去吧!
胤祺为人憨厚,心肠也软,心思有时候也很细腻,发现了方荷的动作。
作为方荷的小先生,他很想帮方荷,连皇玛嬷都私下里告诉过他,方荷不错,能帮衬就帮衬些。
可……他也害怕汗阿玛,想了想,他忍着肉疼,将自己的荷包递给方荷。
方荷瞬间支棱起来,在外头站桩,也有外快?
胤祺:“里头有些牛肉干,你省着些吃,这是我三天的份额……”
说完他还咽了咽口水。
方荷:“……多谢五阿哥,奴婢心领了,奴婢不饿。”
其实还挺想吃的,但看孩子馋的……她倒是好意思抢啦,可惜这几天她要哄人,得摆足了林黛玉姿态,吃多影响她发挥。
是的,方荷压箱底的本事就是哄人。
却不是甜言蜜语地哄,那都不叫本事,叫本能。
上辈子她和耿舒宁能成为闺蜜,自然有臭味相投的地方。
俩人都是那种谁叫我不痛快,我就叫谁全家都不痛快的主儿。
但耿舒宁底气更足,大山里养出的骨头那叫一个硬,往往都跟坦克一样咔咔就是干,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方荷做不到,从小夹缝里求生的环境,造就了她永远不会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性子。
如果说耿舒宁是祖传打狗棍,她更擅长化骨绵掌,每每都是用哄人的姿态,糖里掺屎,又甜又恶心人。
爸妈两边的孩子都被她这么哄崩溃过。
第一任男朋友抵不过三天,第二任男友阅历丰富一些,也就撑一个星期就得投降。
狗爹……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吧?
清明后的雨天儿多,她正在心里布局的功夫,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倾斜如蚕丝,将整座乾清宫都遮掩得朦胧许多。
方荷站在廊庑和乾清宫地坪的交接处,四面透风,两面都是雨,很快就打湿了衣摆和绣鞋。
即便天儿暖了,也还没到热的时候,下雨天的湿冷气息就跟蛇一样,一点点从她足底往腿上缠绕。
方荷听到脚步声,立刻抱起自己的胳膊,瑟缩着眼神迷茫,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远远看过来,忽略肤色的一点点小瑕疵,美得像是一幅画。
梁九功心下叹口气,明明好好伺候主子爷,方荷那前程就是板上钉钉的荣华富贵,主子爷心情也爽利。
两好并一好的事儿,这祖宗怎就想不开呢?
他走近后,笑着问方荷:“姑娘冷不冷?要是冷了可千万别逞强……”
方荷纹丝不动,心里倒有点激动,怎么,又能回去歇息了?
“……您只要跟万岁爷服个软,万岁爷定舍不得您在这里受凉不是?”梁九功自认为足够苦口婆心了。
他甚至都没露出丁点的酸意,恨不能这祖宗替梁家争光呢。
方荷却木了脸,哦,服软就舍不得,不服软就舍得了?
那康熙跟后宫妃嫔一样,硬气得挺有弹性嘛!
梁九功见方荷不动,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姑娘这是看什么呢?”
方荷轻轻叹口气,语气又轻又柔,甚至还带着几分娇甜,似午后将醒时对情郎喟叹一般。
“奴婢其实特别想好好伺候万岁爷,万岁爷他那么伟岸,那么仁慈,如救世的佛祖一般叫人忍不住仰望……”
感谢某位多愁善感的格格,否则她真想不出这么肉麻的词儿来。
梁九功心里啧啧两声,这不是服软是什么?
可跟他一个奴才服软有什么用,您倒是进去说啊!
方荷又叹口气,“……可奴婢实在无法忘怀姑姑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姑姑临去之前那满含热泪的期盼,夜夜出现在奴婢梦中……”
梁九功浑身一冷,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嗓子眼都有点不舒服。
话说,徐嬷嬷不是死在安平堂,不许探视吗?
他不自禁小心后退两步,干笑,“这死人总没有活着的人重要,若是能看到姑娘有了前程,徐嬷嬷也只有欣慰的。”
方荷眼神忧郁转头看梁九功,“谙达怎么知道的?”
梁九功:“……我猜的。”反正他也去不了地底下。
方荷又转头回去,三叹息,“我猜,若我能叫徐佳氏留下香火,姑姑才能安息,徐佳氏的列祖列宗也能安好。”
“他们若安好,便是晴天,瞧着这会子的天儿,他们怕是快从坟里爬出来,入奴婢的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