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笔采购单购进的绢,后来又因一些需求被发往了其他州县,仓库里剩下的绢不多,出库入库都与账面上记录的吻合。
但蹊跷的是,她只在转运案卷库找到了绢被发出去的漕运记录,当初是怎么采购进来的却找不到条目,就好像这绢是凭空出现在聊州一般。
两笔采购单的供应商都是嘉隆商行,慕怀清查到了这家商行的备案公文,聊州最大的商行,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任何问题。
看来,她得去调查这家商行了。折变的绢价是否偏离正常市价,也要去行会调查清楚。
她想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陆居澜在她身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慕员外尽职尽责,连一点眼神都不肯分给我。”
陆居澜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起身*道:“你审完了?”
陆居澜道:“他们还是没人肯松口,有点麻烦。你这边呢?”
“两笔采购单的货找不到漕运记录,基本可以断定是脏绢,至于户钞凭证上的税额,算手还在统计,”慕怀清说着,将手里那份写有嘉隆商行资质的公文递给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查,他们的白手套。”
陆居澜过目之后,说道:“外出调查不宜暴露身份,我们扮成商人吧。”
“嗯。”
两人敲定,换了常服,扮作商人外出。
嘉隆商行作为聊州数一数二的大商行,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一名眼尖的管事看见有个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的男子走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书生,两人打量着店内的环境,像是新来的外人,于是主动上前招呼道:“这位贵客,请问需要些什么?”
陆居澜打量过后,似是满意地点了下头,对那名管事道:“听说你们嘉隆是聊州最大的商行?”
管事夸张道:“呦客官,您要找最大的商行,那可是来对地方了。这里海内海外的各种稀罕物,应有尽有,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您找不到。”
陆居澜指着货架旁的绢问:“我倒不是来买稀罕物的。你们这里绢怎么卖?”
“一贯八一匹,”管事精明道,“贵客不是来买绢的吧?”
陆居澜道:“的确不是,是来谈生意的。我家祖上开机坊,最近有来聊州做生意的打算,就让我带着账房先来聊州看看。不知道你们这里的上等布料的价格怎么样?销路可好?”
管事警惕道:“听贵客的口音,像是从京城来的。京城的机坊怎么会来聊州做生意?”
“是晋州的柳家机坊,”陆居澜高傲地抬了抬下巴,露出一种富贵子弟的矜骄气质,炫耀道,“没办法,家大业大,在京城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身旁的慕怀清低着头,竭力抿住上扬的嘴角。
管事走到陆居澜身侧,放下了防备,说道:“鄙人姓张,请柳郎君随我进里间详谈吧。”
进到里间,大堂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管事命人上了茶,拿出一本册子,捻了捻口水,翻到某一页后摆到陆居澜面前:“这是我们家的收购价,各类布料都在上面了。”
陆居澜拿起来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推到慕怀清面前:“你来看。”
“是,郎君。”慕怀清恭恭敬敬地接过去看。
这边管事又开口问:“不知贵府的机坊规模多大,一年能供货多少?供哪些布料?”
“我家主要还是做绢的,至于供货量……”陆居澜看向慕怀清。
“郎君,大概是四千匹,”慕怀清说完,又对那管事道,“张管事,你方才说,你们商行海内海外各种稀罕物都有,岂非销路很好?”
管事笑眯眯替两人续了热茶,说道:“那可不是我吹嘘,这里的漕帮和我们当家的可是拜把子兄弟,有什么销路都紧着我们嘉隆。”
陆居澜和慕怀清对视了一眼。
聊了不久,两个人就以回去考虑一下的理由告辞了。走出商行时,慕怀清背上已是一层薄汗。
“这事扯上了漕帮,漕帮向来和转运司关系密切……”她低声说。
陆居澜也神情严肃地小声回应:“漕运贪腐,屡见不鲜,那还不是我们能碰的东西。”
慕怀清深深吐出一口气:“所以,只能查到这为止了吗?”
“能不能查,在于陛下的态度,和他们在朝堂的势力。但凡陛下有一丝动摇,我们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陆居澜道,“不论如何,先把眼前折变贪污的事解决。”
慕怀清心中沮丧,却也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没再纠结。
她换了副轻松的表情看向陆居澜,笑道:“柳家机坊?柳江心那精明的性子,要是知道你拿他家的名号外出招摇,非气个半死不可。”
陆居澜耸耸肩道:“没办法,总得有个名头吧,不然他怎么能信?”
“没办法,家大业大,”慕怀清学着他的样子将他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会演戏,害我差点当场穿帮了。”
陆居澜意味深长道:“要说演戏,你也厉害。”
93
第93章
◎他的心上人◎
离开嘉隆后,两人前往其他一些小商铺打探市价,价格均是在一贯八上下浮动,和慕怀清当初推测的一模一样。
接下来两人去郊区走访农户,谁料一听到“卖绢”两个字,每户人家都是面色大变,齐齐将他们赶了出去。
眼看又一位老媪要关门,慕怀清连忙伸出一只脚将门卡住:“老人家莫关门!”
老媪停下动作,上下扫了她一眼。
慕怀清接着道:“老人家,我们没有恶意。为何你们一听‘卖绢’就赶人?这其中是有什么缘故吗?”
老媪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了你们这些外乡人也不懂。”
慕怀清道:“老人家,你们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且说来听听,万一我们能帮上忙呢?”
老媪的手从门上放下来,指着屋内说:“那你们看看我这空荡荡的房子,看看我们家见底的米缸,都是让官府给抢去的,你们说说,能帮上什么忙?”
仅仅开了半扇门,便足以窥见那家徒四壁、萧条破败的境况。
老媪道:“一到夏天收税就要换成绢交,变着法子多收,从早忙到晚,到头来都喂进了豺狼的嘴里。我家有两个能干的儿子,还算好的喽,这街尾老张家才是没办法,去年卖了个女儿,换了一家人半年的口粮。”
慕怀清听到后面,瞳仁颤了一下。
陆居澜问道:“听说最近朝廷的人下来查了,我刚才还在集市口看见御史开设的行台,你们都没写诉状递上去吗?”
老媪摆摆手说:“我不懂这些,不会写,但听说隔壁家请人写了一张,还没递上去就被人打了。”
陆居澜眸光一紧,问道:“御史代天子巡查,行台之下,谁敢打人?”
“除了卖绢的,还能有谁?”老媪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走走走,这里不需要绢,你们到别处卖去。”
天色已晚,巷道昏暗。门在他们面前砰地合上。
查到这里,基本可以断定吴广财虚报折变,但他们缺少最重要的实证——那就是吴广财和嘉隆勾结侵吞的钱都去哪了?否则,光凭多出来的税额,和没有漕运记录的两批绢,很难将吴广财彻底定罪。
就在陆居澜刚回到驿站时,负责监视胡老六的士兵也提着一个麻袋回来禀报了。
士兵将麻袋啪一下扔在地上,沉重的麻袋扬起一阵尘土。
“回禀陆察院,卑职暗中跟踪胡老六,发现他今天放衙后鬼鬼祟祟去了嘉隆商行,待了半个时辰,又两手空空出来了。”
麻袋蠕动,从里面发出一种呜呜的叫声。士兵解开麻绳,露出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胡老六。
陆居澜嫌弃地扯下他嘴里的布团,随手甩到一旁,居高临下望着胡老六,笑道:“说说吧,去嘉隆做什么了?答不上来,明日乱葬岗就要多一具无头尸体了。”
浓重的影子罩住了他,月光衬着的一点笑容在胡老六看来相当阴森。
他哆嗦了一下,仍是嘴硬道:“卑职、卑职就是去商行买点东西。察院老爷误会了。”
陆居澜笑容更深了,唰一下抽出士兵腰间的刀,那一下动作很快,刀刃带出破空声,随后又慢下来,手指抹了抹锃亮的刀身,刀尖逼向胡老六,抵在他胸前,缓缓挑开他的衣襟,从他鼓鼓囊囊的怀里挑出一个钱袋子。
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早将胡老六吓得抖如筛糠。猛然间,他两股一湿,刺鼻的气味随着热流扩散开来。
陆居澜脸色一僵,眉头皱得死紧,慕怀清不忍直视,遮目站远了些。
胡老六觉得相当难堪,求饶道:“卑职发誓,真的只是想去买一些东西啊,只是没挑到中意的,这才两手空空出来。”
陆居澜将刀尖的钱袋递给士兵:“打开看看。”
士兵打开袋子,惊呼一声道:“陆察院,都是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