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已没有什么慕怀清能做的事了,她也换上官袍回到了户部。回到户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和她的长官报道。
度支郎中陈德林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这位风尘仆仆查案回来的下属:“慕员外,这刚上任没多久就能跟御史一起出去查案,可真是好本事啊。”
慕怀清镇定道:“郎中过誉,下官只是做了为官该做的事,若无别的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陈德林的眼神彻底阴沉下来。
陆居澜中午入宫,一直到傍晚才出宫门,没人知道,这半天的时间里他都和皇帝聊了什么。
黄昏散衙,慕怀清也离开了衙署。刚走出尚书省大门,她就听见有人叫住了她。
“慕无晦!”
这一声怒吼,引得离开衙署的人纷纷侧目。
慕怀清尴尬地转过身去,莫名有些心虚道:“大哥,一月不见,你就算想念二弟,也不必如此激动啊。”
赵知行快步走到她面前,阴阳怪气道:“想什么?你连我这个大哥都没放在心上,我有什么可想你的?”
慕怀清心想,他定是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晓得自己要查的是什么危险事了。
“大哥这说的是哪里话,好端端的……”
赵知行冷哼一声往前走去:“你连我都要骗,可见是从没认过我这个大哥。”
慕怀清连忙两步跟上,辩解道:“我的确是外出执行公务啊,哪里骗大哥了……”
赵知行忿忿道:“话说一半,怎么不是骗?还有那个陆云程,等见到他,我连他一起骂,敢撺掇你去搅合这些事。”
慕怀清干笑了两声:“大哥,是我撺掇他的……”
赵知行猛地扭头,瞪了她一眼。待走出宫门,附近再没有其他人,赵知行这才重新开口。
“一个两个都疯了,不要命了是吗?好不容易刚回京城来,就想查上面的事,万一落得个不好的下场,你让爹怎么办?让我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才把你认回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做到当大哥的责任,要我照顾好你。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你说,我怎么跟爹交代?你总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可这个家认了几年,到底也算是个家了,有什么事不能敞开来讲?就算你执意要去查,大哥还能拦着你把你关起来不成?”
赵知行滔滔不绝讲了一大段,像是要把这些天的憋闷都一股脑倒出来。
慕怀清心中动容,却也明白这份温情是她偷来的,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竭力避免和赵家再有更深的牵扯,最终还是败倒在赵知行的这一段话中。
“知道了,这事是我做得不对,大哥莫再气恼了。”
“是,我气你拿我做外人,可我最怕的还是你出事,陆家有青葙先生留下的威望和门生在,云程到底不会真落得什么太惨的下场,和你到底是不一样啊,”赵知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终于问到了正事上,“你这趟出去调查可顺利?有没有受到什么刁难?遇到什么危险?”
义庄那回,倒真是和死神擦肩而过,但慕怀清略去了没告诉他,只说道:“一切都好,还带了禁军护卫随行的,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赵知行都不敢信她说的话了,怀疑地追问:“当真?我向我上司打听过了,朝廷这边可是有好些弹劾你们的折子开始冒头。”
慕怀清摸了摸鼻子,确定道:“当真。朝上没有弹劾的折子,那才奇怪呢。”
赵知行以自己过来人的经验揣测道:“我看你是没有成家,野惯了。成了家有了牵挂,哪里还会想一出是一出,做事不顾后果的。爹虽然放任了你几年,说不逼着你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但上次来信还是担心你打算孤寡一辈子,要你将成亲的事放在心上。有顺眼顺心的就先提亲算了,感情这事,婚前没有,婚后也是可以培养的。你可别学云程啊,他现在没人管束,不代表陆家真放弃他了,他也逍遥不了多久的。”
慕怀清听得头都大了,赵知行成了亲,真变得顾家务实了许多,话里话外都在说家庭的事,不断提醒她和陆云程的差别,虽说都是实话,可也让她听得十分憋屈。
“大哥,别念了,我真知道了,会把成亲这事放心上的。”
赵知行又是一声冷哼:“那就再信你一回。今晚来我这吃饭吧,我回去让你嫂子准备好,云程什么时候回来,你带上他和你那个义妹一起吧。两个人舟车劳顿,在外面能吃上什么好东西。”
慕怀清笑道:“好。还是有大哥心疼的弟弟最好命了。”
赵知行绷了许久的脸,到这里终于笑垮了:“少奉承我,下次再骗我,还是要骂。”
慕怀清沉默了一下。
“……如果是很久之前就有事骗了大哥呢?”
赵知行的眉头一下子又皱起来了:“你还有什么事骗我?”
慕怀清打马虎眼道:“没有没有,随口问问,大哥不是说以后嘛,那以前的事是不是就不算了?”
“那还是要算的。”
“这样啊……”
98
第98章
◎弹劾◎
次日朝堂,陆居澜在皇帝的默许下,带着证据弹劾聊州知州及淮南东路转运使折变贪污、侵吞公款,弹劾淮南东路发运使漕运损耗作假,参与作案,并弹劾度支郎中收受贿赂批准虚假采购。
一连弹劾一名州官、两名高官和一名京官,震惊朝野。周綦当即佯怒,命刑部立案彻查此事。
“陛下!”徐震这时站了出来,道,“关于此案,臣有话要说!”
周綦皱了下眉,道:“徐卿有何话说?”
徐震义正言辞道:“陛下,陆御史一连弹劾数名高官,牵连甚广,微臣以为,陆御史未免有立功心切之嫌。”
周綦不悦道:“证据确凿,何来的立功心切?”
徐震道:“陛下,证据是可以作伪的,微臣对陆御史的指证也并非捕风捉影。微臣发现,早在去年赈灾之时,陆御史就有包庇之嫌,对慕无晦在归仁县的所作所为隐瞒不报。”
陆居澜早知这事不会那么顺利,但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枢密副使徐震。
他镇定道:“私开粮仓、斩首主簿,该禀告陛下的,我何曾隐瞒过?”
“还有一件天理难容的事,”徐震转向周綦,正义凛然道,“陛下,归仁县主簿之所以被下狱斩首,全是慕无晦斩下犯人的两只耳朵,用血腥手段逼供出来的。”
此话一出,朝堂开始窃窃私语。
“竟然下得去这等狠手,实在有悖天道人伦。”
“大梁律法规定,不可逼供,更不可用此等手段逼供啊。”
“是啊,就算需要刑讯,何至于此?”
“这等残忍之人,如何能立足朝堂?”
陆居澜见非议之声渐起,当即驳斥道*:“简直荒唐。且不说罪犯何百荣伙同钱尚合在灾荒之时火烧粮仓,仅凭他行刺朝廷命官一罪,便可当场斩首!”
徐震道:“斩首是一回事,斩人双耳又是另一回事了。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罪犯,也该有被当做一个人的尊严,如何能这般虐待。慕无晦行事狠辣,说不定这主簿也是哪里惹了他不快,叫他借机逼供处置了。如此看来,火烧粮仓一案,是否存疑也未可知。”
就在陆居澜要继续反驳的时候,另一名瘦弱老者站出来了。此人正是已经升任秘书省监的孙有道,慕怀清曾经的顶头上司。
他愤愤不平地指摘道:“徐副使这些话未免太过高高在上了吧。罪犯就是罪犯,在他犯下罪行的时候,已抛弃了自己的人伦,你如何能替受害者原谅罪犯?如何能讨要罪犯的尊严,而将受害者的尊严踩在脚下?”
徐震冷笑一声道:“这话可不是我的意思,是明明白白写在律法上的条文,怎么,孙秘监是要指摘祖宗之法吗?”
“律法条文应当与时俱进。既然罪犯行的是刺杀朝廷命官、蔑视天家的事,便是凌迟也不为过。”孙有道为了替慕怀清辩护,尤其突显行刺一事,在‘蔑视天家’四个字上咬了重音。
徐震眼看他也搬出来‘天家’两个字,转而攻击起另一个方向。
“律法是现在的律法,陆御史和那慕无晦同窗同年,隐瞒不报,不仅包庇失职,更有结党营私之嫌。此次陆御史更是带慕无晦随行调查,谁知道这次又是不是他们暗中谋划的一场邀功。”
徐震发言至此,陆陆续续有其他官员站出来附和。
周綦一只手支着头,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这出闹剧。等有机会,他想,他一定要把这群多舌的老匹夫全送走。徐震的话没能动摇他决心彻查的心,也没能让他对外出调查的两个人起任何疑心。此事无关真相,即便徐震说的是真的,他也不在乎,他最需要的,是在这朝堂上立威。
在听见徐震如何斥责慕无晦如何割下犯人两只耳朵,行事作风如何狠辣之时,他心底却仿佛被唤起了一种同样嗜血的感受,一种久久压抑的激荡的冲动。这个慕无晦,倒是教他越发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