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往往比夏日来得早,晚霞刚消散于远山之巅,暮色便已铺开,笼罩着巍峨秀丽的皇城。道路两侧的垂柳已染上几分秋意的黄,夜风拂过,柳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燕雀自穿行而过,掠过拥挤的人群,紧接着,大街小巷的酒肆便热闹起来,悬挂在店前的灯笼次第亮起,一道道明亮的烛火妆点着夜幕低垂下的长安城。
马车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走走停停,马车内,净奴狐疑地目光再次扫视薛溶月:“好端端的,秦世子为何要约你去食肆用膳?”
薛溶月面不红耳不赤:“我怎么会知晓。”
“你变了。”今夜的净奴不再好糊弄,她语气沉重,“你现在已经开始有秘密瞒着我了。”
薛溶月矢口否认:“我没有。”
净奴说:“那你解释!”
薛溶月故作不解:“解释什么?”
“为何秦世子要约你去食肆用膳?之前你不是还说外面盯着你二人的眼珠子太多了,要尽量减少接触,今夜为何还要出去吃?是长公主府的地方不够大,还是御厨烧的菜不好吃了?”
薛溶月被净奴这一连串的质问砸的头疼,果断将一切推给秦津:“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又不是秦津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会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对上净奴不依不饶的目光,薛溶月眨了眨眼,给出了诚恳建议,“等到了食肆,你可以去问问秦津,让他为你解答。”
“好吧。”净奴接受了这个建议,郑重道,“到了食肆我一定会去问秦世子的。”
薛溶月拍了拍她的肩,以示肯定。
一入夜,长安城反而更加热闹起来,在行到西街时,马车被人潮裹挟,寸步难行。
净奴掀开帷裳往外瞧去:“马上就是秋猎了,也不知此次长公主是否会带上您,若是要去,也要收拾行囊了。”
薛溶月回道:“人多口杂,此次薛家骤蒙变故,带上我难免会......”
话尚未说完,净奴忽而转过身来,拉住薛溶月的衣袖,示意她朝外看去:“娘子,您快看,那位可是......江郎君吗?”
江郎君?
哪位江郎君?
薛溶月顺着净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蹙起了眉头:“江淮顺?”
暖黄的光晕透过朱红的绢面洒下来,摇曳的烛火下,映照着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的长街,顺着净奴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位面冠如玉、身形修长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正是曾在岑洲临县有过几面之缘的江淮顺。
他怎么会在长安?
薛溶月心下疑惑。
江淮顺身边只跟了一名小厮,两人在涌动的人潮下险些没有站稳,勉强行到一处立足之地,神色着急慌乱的在长街上寻找什么。
目光来来回回在长街上扫过,正巧有一刻,江淮顺的目光落在马车上,透过净奴掀开的帷裳缝隙,窥探到了薛溶月。
先是一愣,随即江淮顺眼前便亮了起来,神色激动地看了过来,唯恐薛溶月没有看到他,向马车靠近的同时,还不忘用力摇晃起来手来。
“刘伯,待一会儿街上行人少些后,你直接驾着马车去食肆等我便是。”与净奴一同下了马车,薛溶月吩咐道。
***
湖东茶楼,三楼。
“薛娘子!”
一身狼狈的从人群中挤出来,江淮顺气喘吁吁地走上前,双眸亮晶晶地看着薛溶月:“真没有想到,竟然能在街上遇见你。”
“我也没有想到。”薛溶月点了两盏热气腾腾的阳羡茶,一盘芙蓉糖霜桃粉糕,两碟白玉霜方糕,“江郎君,请坐吧。也不知你素日爱喝什么茶,用什么茶点,便随便点了些。”
江淮顺擦了擦额上的热汗:“薛娘子费心了,我不挑的。”
用茶盖撇了撇浮沫,氤氲的茶气缓缓消散在眼前,薛溶月开门见山道:“不知江郎君怎么会出现在长安?”
江淮顺闻言解释道:“薛娘子离开临县没有多久,我便听说与山匪暗中勾结,杀害薛兄的幕后真凶被抓到了,听说此人已经被押送去了长安,我便想着来长安,能亲眼见他被枭首行刑的那一刻,
也算是告慰薛兄的在天之灵。”
“于是我便收拾了行囊前往长安,只是这一路上风雨不断,到底耽搁了数日,在三日前夜里方才抵达长安。我本想安顿好后递帖前往薛府拜见,谁知却听闻......”
江淮顺抬起头,看向薛溶月,神色中流露出担忧:“谁知薛家不慎出事,好在薛娘子无事,今夜还能在街上巧遇,当真是有幸。”
薛溶月不欲与他一个外人谈论这些,闻言只是垂首啜了一口茶,没有开口。
倒是江淮顺,眼中的担忧已经快要溢出来了,他嘴唇嗫嚅一二,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薛娘子可想过以后?”
薛溶月挑了挑眉,不解其意地看向他:“以后?”
江淮顺鼓足勇气道:“若是......我并非是不相信薛将军人品德行,只是若有万一,日后薛将军真的获罪了,薛娘子可有想过自己日后的处境吗?”
薛溶月淡淡道:“江郎君到底想说什么,不必弯弯绕绕。”
唇瓣紧抿,江淮顺深吸一口气,紧张地看着薛溶月,终于将那句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薛娘子,你可有想过嫁人吗?”
“哦?”
薛溶月被他的话惊到。
“薛兄对我有恩,只是逝者已逝,我无以再报,如今薛家有难,我不能不管不顾,朝廷律法,出嫁女不受娘家株连,若是薛将军日后真的获罪了,薛娘子眼下唯一的生路,便是嫁人。”
江淮顺说:“我知晓,娘子嫁给我,是我,是江家高攀了,可我绝无旁意,只是想救娘子于水火当中,日后娘子若是有心意郎君,我便写和离书,被备下丰厚的嫁妆,送娘子风光出嫁。”
薛溶月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目光惊异地看着江淮顺。
“噗——!”
姬甸实在是没有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看向身旁脸色难看的秦津:“原来是挖你墙角来的。”
今夜难得差事不忙,秦津等待赴约的时辰来茶楼闲坐,他便也跟来了,眼见时辰临近,他与秦津本想离开,谁知回首之际竟然在三楼的楼梯上发现了净奴的身影。
净奴在的地方,薛溶月一定在。
还以为是街上行人太多,薛溶月来茶楼避避风头,谁知刚下来,便听到这么一番话。
姬甸没忍住笑了起来,觑着一言不发的秦津,他还不忘打趣道:“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
清了清嗓子,姬甸故意学着当时秦津的语气道:“永安县主出身高贵,样貌出众,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心地善良,心怀坦白,言行正派......这样出类拔萃的人,谁见了谁能不倾心?仰慕者众多,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秦津:“.............”
“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的?”姬甸一脸坏笑地凑到秦津跟前。
秦津面无表情将他推开。
姬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攻击秦津的由头,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的善罢甘休:“是你说的,你现在黑着一张脸是为什么?毕竟,人之常情而已。”
姬甸将人之常情四个字念的格外重,阴阳怪气的腔调。
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秦津黑沉的目光透过那一扇朦胧的屏风看过去,耳边不断响起江淮顺略显紧绷的话,在江淮顺将那枚家中祖传的玉佩掏出来时,终是按捺不住了。
他咬牙切齿:“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但作为人,就应该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和不恰当的情感,不该产生不必要的妄想!”
当他看不出来江淮顺望向薛溶月的目光含着什么样的情愫?
什么日后寻到如意郎君,附赠千金万两风光出嫁,根本就是为了哄骗薛溶月,而一时找的托词借口罢了!
薛溶月为什么不开口斥责他居心不轨?
这么狼子野心,这么虚假的借口难道薛溶月看不出来吗?!
——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小时候他谎话刚说出口,下一瞬,薛溶月犀利的目光就看过来了,甚至,巴掌也随后就到了!
现在看不出来了,骗鬼!
薛溶月,你倒是说句话啊!
目光恨不能化成实质的剑,刺向屏风后面,秦津转动着玉扳指的手指也改成了捏,将玉扳指捏的咯吱作响,指尖都泛起了白。
姬甸好笑地看着他:“那你自己怎么不克制克制?”
今夜好不容易忙完了差事,本想趁着这难得空暇时刻,约他小酌两杯,谁知这厮屁颠屁颠,非要跑去见薛溶月,半点兄弟情都不顾,还言语得意炫耀。
然而,这话刚说出口,姬甸便后悔了。
果然只见下一刻,本还脸色难看,目光如剑的秦津瞬间被这句话抚平了一大半的怒火。
秦津微笑着看向姬甸:“我不用。”
他面色故作平静,但语气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丝微妙的得意:“我们两个已经定亲了,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天子赐婚,赐婚的圣旨如今就在府上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