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医想起家中的女儿,也是如此娇憨,惯爱撒娇卖痴的,想来是难受的紧了,于是赶紧凑近去探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这,肝火未免太旺盛了些,昨日小娘都吃了些什么?”
牵银忙作答,“早膳用的是米粥,渍,辅之以小菜;午膳乃是蒸饭,爽口时蔬拌菜几碟,炙羊排,哦还有清蒸鱼,晚膳用的则是炙鹿肉,不曾夜补。”
侍医恍然,点了点头,“鹿肉乃是大补之物,看来因在此物了。”
般般叹气,“太子殿下亦是如此说的。”
当着外人的面,她一直称呼嬴政为太子,表兄是私下或者于熟人跟前才会叫的。
“太子殿下慧眼。”侍医待太子敬重,朝东宫方向作揖,旋即打开药箱要配药,“下臣药箱恰好有苦参,小娘含服一片。”
般般依言照做。
苦参片刚一入口,无法言说的苦味直冲天灵感。
“别吐,吐出来就没药效了。”侍医制止。
般般苦的连翻眼看天。
侍医又说,“也别咽下去,小娘含着即可。”
般般:“……”
要她怎样!要她怎样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开了个单子,牵银随他去侍医局拿了药。
药煎药一日三服,苦参一日含服两次。
鲁氏午后到踏雪轩教课,看见般般嘴角的燎泡也很惊讶,听到缘由忍不住教导,“任何好东西,贪多就成了坏东西。”
先生教诲,怎能不听呢。
“知晓啦。”
不知道是否是药里有什么药材助眠,般般喝了药昏昏沉沉,鲁氏无奈让她去歇息了。
嬴政过来时,她刚睡醒。
他端着她的小脸仔仔细细的检查,她不大想给他看,躲闪着捂脸。
“躲什么?”嬴政复又捏住她乱动的下巴,“别动,我看看。”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缘由,睫毛乱颤,捏紧了身下的床铺,“我、我已经无事啦,喝了药,不难受了。”
“当真?”嬴政说她是骗子,因为他刚摸了一下那燎泡,她便痛的乱踢脚。
“你别摸呀,弄破了会留疤的。”般般欲哭无泪。
“留个疤你也有教训了,”嬴政不轻不重的哼道,“我说话,你不会听。”让她少吃点,她张口便是吃不饱,说他把她留在秦国虐待。
这话出口,她委委屈屈的坐在床榻边,垂着头沮丧。
他觉得她可怜,心软但仍板着脸,“过来。”
她踟踟蹰蹰地,顿疑片刻,到底张开手臂投入进表兄的怀中。
“表兄…”
“嗯?”
“我想你。”
“……”
“讨好我?”
竟使上了这一招。
“没有呀,”般般端着一张认真的小脸,“今日一天没见,我心里非常想念表兄。”
嬴政冷着的脸渐渐消融,“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
见他表情恢复往日的温和,般般悄悄松了口气,大言不惭道,“我就知道表兄没有生气,这话是我自愿说的,我就是想表兄了。”
信你才有鬼。
嬴政撇唇,“药苦不苦?”
般般果断,“不苦。”
笑话,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苦也得说不苦。
她继续撒娇,“表兄今晚能留下陪人家睡觉吗。”
嬴政稍怔,神态有少许松动,却在最后重新凝滞下来,“不可,这里是咸阳宫,宫规森严,被旁人知晓你的名声就坏了。”
“那我想你怎么办?”般般不依不饶。
“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等你入睡我再走,可好?”许是因着生病,她格外黏人一些,说话腔调总是可怜兮兮的。
嬴政放柔和了嗓音与她商量。
她同意了,躺进被窝里还不忘记拉着表兄的手。
她要听表兄说小时候的事情,他依言捡几件印象最深刻的说,说到好玩的地方,她咯咯地笑。
她要问他初见她是什么印象。
嬴政略作思考,倒也不隐瞒,“心思浅显的小娘,顽皮懒散,贪食,偏爱故作聪明。”
……她何时故作聪明了?
她那时自持是个十岁的小女孩,比表兄年长,就是比他聪明啊!
被反超了,那是反超了的事情,不算数!
“见过你的吃品,还以为你在姬家不受宠,舅父虐待你呢。”这话嬴政说的调笑,不是真的。
这、这这这也有原因!
前世她在孤儿院待过许多年,的确吃不饱,因此吃食掉个渣她都心疼,分给别人吃更是心如刀绞。
“那表兄为何喜欢我?”般般闷闷不乐。
把她说得一文不值。
嬴政认真起来,“因为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与我同仇敌忾,”不问对错,不像长辈那样,她让他觉得他并非孤军无援,“好像就算我是个恶人,你也只会说,表兄打得漂亮。”
也正是从这时候起,他将表妹纳入自己人的范畴,对她上了心。
“后来发现,你还有许多可爱之处。”
“快说快说快说!”般般立时坐起身来,神采奕奕地,迫不及待要听他夸自己。
嬴政说,“等你生辰再告诉你。”
“……那还有好久好久呢!”她炸毛了。
现下是七月,般般的生辰是十一月。
他却慢条斯理,“这点耐心都没有,还想听旁人夸你?”
般般希望生辰快些到来,高喊,“我要睡啦。”然后就闭上了嘴巴酝酿睡意。
嬴政在旁边念书简,念得正是今日她本该学的东西。
不一会儿,她真的睡着了,嬴政叫她不应,探身去看。
她模样酣然,嘴巴微微张开,神态完全放松下来,腿脚不老实从被中探出,露出一只圆润的脚丫。
替她把单被盖好,嬴政起身离开。
路上忆起表妹的睡颜,他不禁有些羡慕。
他从未睡的这样放松舒适过。
表妹说得对,他时常半夜惊醒。
但她只知晓他做噩梦,却不知晓他做的是什么样子的噩梦。
小时候在邯郸,他没过过好日子,用苦日子来形容都不足以概括那些岁月。
他那时候不懂,也怨过曾祖父嬴稷为何要让白起坑杀长平之战的四十万降军,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曾孙在赵国么?
此事发生,他的父亲子楚逃离赵国,留下他与姬长月孤儿寡母的遭受赵人的仇恨。
那时候赵国的青壮年男子几乎死绝,导致赵民不聊生,国力骤降,家家户户都有命丧战场的男子,每逢夜色,街道咒骂啼哭不已,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她们恨毒了秦人。
不论平民百姓,就连赵王室也下令追杀他与姬长月。
这种情况下,他睡不安稳,时常半夜睡着睡着就要逃命,一睁眼就是锋利的长戈,无数张怨恨扭曲的脸、听不完的咒骂声。
他第一次伤人,是被一壮妇按头浸入河水中,意图淹死他为自己的父兄报仇,嬴政拼死挣扎之际拿石头砸破了她的头才得以喘息。
那时的姬长月不停跪下磕头,磕的鲜血淋漓,将他牢牢护在怀里,凄厉的吼着:“我的孩儿是无辜的!他生在赵国何其无辜,又有什么错?!你要杀就杀我吧!”
许是这话让子与夫皆死的壮妇陷入困顿,她眼泪横流,仰天撕心裂肺喊了句老天无眼,咒秦国不得好死,旋即跳江而亡。
这些,他无法跟任何人说,就算是表妹。
他与赵姬姬长月相依为命,纵然赵姬说话不中听,严厉太过,但都是为了他好,也是因此,无论如何阿母都是他不能割舍的人。
表妹是个笨蛋,没想过这一点,偶尔会埋怨赵姬对他不好,实乃他之幸。
一转眼几日过去,般般嘴里的口疮消退,嘴角的燎泡也慢慢变小了。
她几次三番问寺人送去的信何时能到邯郸,不知姬修与朱氏看到信会如何呢?
此时,七月的邯郸更热一些。
有小厮下马高举竹简套,高喊,“小娘来信了!小娘来信了!”
一刻钟后,姬家众皆聚在大堂中看信。
姬修来读信,读到好笑的地方便忍俊不禁,“见字如晤,阿父阿母阿母,般般这里是晚上,我刚用了晚膳,还去参观了太子殿下的东宫,这里好大呀,不过守卫森严,不是个能随意玩耍的地界,鲁先生说旁人轻易不能到东宫去,不过我不是旁人,表兄带我来的,嘿嘿。”
朱氏原红了眼眶,被这娇憨的话逗的破涕而笑,“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