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今日是特地出游,故而化了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唇上的口脂鲜活生动。
倒是萧琮略略侧身,只叫她看见脸庞轮廓,不知是何表情。
“这,不是宫中有宴会吗,太傅他逃席?”云绯目瞪口呆。
宫宴,诸臣皆需出场,太傅难不成没去,还是中途离开,竟然与女郎在渌水边幽会?
这如何看,也不像萧琮的性子。
楚泠亦有些惊讶,可下面两人不一会儿便走过了他们的窗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移回目光,心中微微泛起波澜过后,便是一片平静。
她喝了一口热茶,对云绯笑着说:“你看,若他们这般亲密,还担心我找不到机会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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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原不打算提前离开宫宴。
今日中秋,是为大节庆,即便是他素日随性又目无尊上惯了,今日也该收敛些。
白天的祭祀议程很紧凑,几乎需要站将近半日,萧琮无感,但其他素日不常劳动的臣子则叫苦不迭,终于回到宴席,陛下先去更衣,臣子们松泛些,大半都在揉腿捶腰。
萧琮冷眼扫过去,依旧坐得笔直,无半分失态。
随后,萧琮看见了林家的一位旁支。当年林家遭难,从林邺起,牵连不少人,导致一族中流砥柱竟成坍塌之势。
可朝堂从来波诡云谲,这么十数年,又有新的一茬冒了起来。
虽并未担任要职,只是位员外郎,终究保住了仕途,也并不是没有起复之日。
萧琮执起酒杯,朝那位林家人走去。
此人名林涪,应当与林邺同辈,年岁更小。看见萧太傅竟朝自己走来,受宠若惊,立时站起。
“免礼。”萧琮面色不变,举着杯,一如当中液体般,似毫无涟漪,“找你并非为商谈公务,只是想问问你一些关于林家的事情。”
林涪恭顺道:“是,不知太傅想要了解什么,某一定知无不言。”
萧琮不欲此谈论太过严肃,示意林涪就座。他道:“林老夫人膝下,与林邺差不多辈分的林家人中,是否……有女郎?”
对萧琮来说,这桩事实在陌生。
林邺虽然为他的师长,但当时他年纪尚轻。何况世家贵女,大多长养于闺中,具体信息并不会被外男得知。
再者,此事的确过去甚久。
“大人怎问起这个。”林涪显然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却似有缄默不言之意。萧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游移,眼睛微眯,立刻意识到其中有隐瞒。
“不过是闲聊,并不涉及什么旧案。”萧琮道,“若你心中有所顾虑,不说便罢了。”
只是林涪那一瞬的犹豫,几乎已经告诉了萧琮答案。
林涪也知晓已被看穿,若无法从自己这里获得消息,太傅也必定会去找旁人,恐白白惹怒了他,便道:“大人见谅,方才只是想了想,我确实是林家的远支,就连京城,也不过是这些年才来。”
萧琮看着他,缓了语气:“员外郎但说无妨。”
“时间实在隔了太久,若有不尽不实的,也请大人见谅。”林涪拱了拱手,“没记错的话,林邺似是有一妹妹。”
萧琮的手猛然扣紧了椅子:“为何从未听说过?”
“那女郎似犯了些什么错,一早便被林家赶了出去,随后便不再相见,对外只说没这个女儿。”林涪一边思索,一边道,“不过,后来听说这女郎病逝了。”
看萧琮沉默,林涪补充:“此事在当年宗族中闹得算大的,故而我虽只是旁支,却也有所耳闻,今日才能想起来。”
“大人,我知晓的,便只有这些了。”林涪思及与太傅说话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回,便又提议,“既是林老夫人的亲女儿,或许您去问她,也能得到些消息。”
萧琮何尝不知,可他也清楚,林府已经遭受那样的无妄之灾,留下来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若再去问林老夫人,怕是很难问出什么。
他谢过林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梁文选更衣后在内侍簇拥下入内,宴席旋即开始,四周一片丝竹管弦。
可姜寅却绕了过来,躬身在萧琮身边,耳语几句,便见萧琮的面色寸寸冷了下来。
紧接着,萧琮站起,向梁文选告退,然后离了席。
宫宴乃是要事,何况今日诸臣皆在,如此做来,实在过于明目张胆。
当下,朝臣们便有些哗然。萧国公亦列席,看着自家儿子这般目空一切枉顾君上的模样,愤怒失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座中,梁文选亦有些不悦,但他并未阻拦。还是身侧的皇后拉了拉他衣角,方才叫他转了心思。
萧琮连祭祀所穿朝服也未换,这身衣裳每年只穿两回,隆重不已,明明是他甚少上身的绯色,偏偏与他淡漠的气质冲撞出别样意味来。
但此时,萧琮顾不上那么多,在众宫人诧异又不敢多看的目光中,走出太和殿,穿过宫道,冷声吩咐姜寅:“去找她。”
只是到了渌水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萧琮却并未找到她的身影。
下属汇报道:“刚刚费国公夫人来,以家法为由,已经将姒绿带走管教了,并未真正欺负了楚姑娘。随后楚姑娘同云姑娘一道往中和楼方向去了。”
“你们没护好她。”萧琮却道,“自己领罚。”
明明叮嘱他们护好人,却又让她在旁人那里受了气。
眼下,萧琮不愿多说那么多,往中和楼方向行了两步,忽停下来,略略思索后,径直调转了方向。
中和楼今日必定人多,依他对楚泠的了解,她应当不会提前订位置。她那个朋友看上去也不像是这般周到的人。
萧琮看定了一处不那么热闹的酒楼,这家酒楼的滋味并不算好,对此处熟悉的人大多敬而远之,楚泠却很有可能在。
只是一转身,竟又听见声热情洋溢的“表哥,怎这么巧?”
“今日不是阖宫夜宴吗,为何表哥会在此?”
萧琮蹙眉,看向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乔玉梨。
她今日似为了出游而盛装打扮过,只是在萧琮看来,面颊太白,唇又太红。
拦在他面前的模样,更是十足碍眼。
“借过。”萧琮不欲与她多言,他已听见那酒楼门口的小厮正在谈论方才见过的极美的两位女郎,惹来艳羡和好奇之声,萧琮握紧了拳。
乔玉梨呆了呆,方才她问了那么多,表哥却一点回答她的意思也无,令在家中娇惯着长大的她亦有些怨怼。
偏生却做了柔弱模样,又问:“表哥没有戴我送你的玉佩吗,那玉佩是我花了好久才寻来,原以为很衬表哥……”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拉住萧琮的衣袖。
姜寅见状,已经拦在了萧琮面前,甚至拔出了随身佩刀:“姑娘,大人不喜旁人触碰。请您自重。”
雪亮的刀刃照着乔玉梨的脸,她许是被吓坏了,动弹不得,而萧琮没有多看她一眼,已错身离开。
此处人多,姜寅制止完乔玉梨的行为后便利落收了刀,紧紧跟随萧琮进了酒楼。
谁知刚刚走近,姜寅便耳尖地听见了里头一位小厮正恭恭敬敬对着身边的年轻儿郎道:“王公子,便是最里面那包厢。”
“哎王公子王公子,可不要冲动啊,人家也是客人,若是冲撞了,我这个小店日后很难做生意的啊。”
听了这话,姜寅只觉得脑门突突一跳。
这衣着华贵但跋扈的年轻男子,他认得,是王家那个最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叫王燃,仗着祖上的荫庇,成日在京城游手好闲。
王燃才不管店小二的阻拦,醉醺醺地将他的手甩开:“去你的!什么客人,就你这破店还能有比我王家人更尊贵的客人?”
一听便是喝了不少,路过时听见了门口小厮们的窃窃私语,便想上来一探究竟。
“不过是两个姑娘罢了,若我能看中哪一个,那是她们祖上积福!”
“掌柜的,包间安排好,要一张软和的大床。若小爷看上哪个,便直接让人绑进去!”
姜寅赶紧去看萧琮,却见萧琮已然三步并作两步,冷着脸上前。
姜寅听见喀嚓一声。
很轻,但他敏锐地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声音。
再看自家大人,眉目浅淡似画中人,唯有冷得如数九寒冬下深潭一般的眸子,和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唇,泄露了他此时一二情绪。
攥着王燃手腕的手亦青筋暴起,叫人甚至难以将这行为与他的面容联想到一起去,更没想到,这竟是当朝太傅那素日只握笔批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