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节和何钦打过几次照面,彼此更为熟悉些。又都是老狐狸,三言两语之间打了太极,倒是真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萧琮不再言语,片刻后又看定公孙河,开口道:“六皇子此行既前来,便同样为南诏使节。为何只将沟通的重任放于同伴一人之肩,自己却不言不语呢?”
公孙河不过只是这几个月来速成了些外交知识,但尚且只能做魏节的副手,何以能应对萧琮这般的逼问。
他一愣,反而坦诚起来:“太傅知晓,我先前并未生养在皇室,所以此番不免更谨慎些,毕竟关系两朝邦交。还望太傅见谅。”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胆怯。魏节暗自叹了口气。
还未上谈判桌,未见到梁国皇帝,便已经恭顺成这般样子。魏节担心这会影响此次出使的效果。
萧琮亦是缓缓点了点头:“原是怕说错了话。”
公孙河暗自握了握拳。
萧琮并未在驿站停留太久,他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何况从魏节还算小心的态度,此次南诏出使的原由,他已经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便同何钦一道离开了。
直到二人离开驿站,骑马走了很远,何钦终于按捺不住,不禁询问道:“萧大人,冒昧一问,那六皇子可曾做过什么事,惹大人不快?”
方才萧琮针对六皇子的态度,不说何钦,恐怕随便一位侍从都能看得出来。
萧琮淡淡看了他一眼。
就在何钦认为自己这句话是不是过于冒昧之时,却听到太傅开口:“不过是不喜欢蠢人。”
“尤其是明知能力不足,还非要凑上来的蠢人。”
何钦哑口无言。
二人回到皇宫,向陛下复命。萧琮说的很简短,梁文选听后,亦对南诏此行的态度有了把握。
那魏节先前是个刚直不阿的,作为一朝使节,有时宁可身死也不可出让国家的利益。可今日却这般迂回,当真是委曲求全了。
梁文选放了心,便嘱咐萧琮安排好明日的晚宴议程。既然南诏并无什么旁的狼子野心,那便好好操办,宾主尽欢才好。
萧琮淡着声音应了。又与何钦一道离开。
两人走在宫道上,这回,却是萧琮先开口问了个问题。
“三年前,何大人在百越,可曾去过澧水中下游的那个部族处么。”
何钦想了想,随后摇头:“并未。他们排不上号。我既代表梁国出使,去见的自然是最能说得上话的那位百越大族长。”
“不过,太傅说的那个部族,我倒有印象。族长是位女子,且似终身未嫁,身边的谋士也是女子。”何钦继续道。
“嗯。”对于此,萧琮并未多说什么。
只不过心中却多了些安定感,是因为既然何钦并未去过楚泠那处,那么在她知道自己认错人之后,也应当不会再去勾引旁人。
这便也行,也够了。
萧琮向来不知晓自己有一日竟会这般容易满足。
想了想府中,恐怕正在艰难地记诵各大士族关系的女子,萧琮忽然勾了勾唇角。
是不好记的。他当日也用了很多时间才记住,何况世家大族的人口增减,变化很快。生死更迭,那些东西便经常又要重新记。
想必她此刻约莫记得很头大,恐怕会一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枯燥地翻着簿子,但她又很聪明,若用心学下来,对她来说应当不是难事。
萧琮自己也未发觉,此刻他眼神温柔似春雨。
他开始想着,着实是太久没有回府,不知她如何,是否会如自己想她一般想他。又想着,待明日操持完晚宴,必要尽快赶回家,好叫她不再独守一晚。
第二日,使节按议程在金銮殿面见了梁文选,并递交上了朝贡礼及国书等物,投诚的态度很是明显,与萧琮何钦探到的情况别无二致。
与魏节相比,梁文选自然对这位失而复得的六皇子更感兴趣。
南诏早知道会有这一遭,毕竟是皇室之间的对话,于是一早便教了公孙河种种礼仪以及对答模式。但公孙河毕竟是新学,未有机会好好操练,于是回答得中规中矩,不算出彩,且有些紧张。
好在梁文选因为南诏的态度明朗而心情不错,亦并未苛责。
萧琮亦在殿中,负手而立。
只是每每见到这位公孙河,他的手掌便会握紧。
脑中每每会想,他之前流落在百越的时候是何种模样,与楚泠订婚的时候又是何种模样。
倒是一个很细致的人。对女郎来说,约莫也是个很值得嫁的人。
明明配不上他的阿泠,却因着百越部族那处小地方而抢占先机,白白占了一个未婚夫的名头。
不过只是楚泠来京的一年前,萧琮还去过一次百越,为着公事,原本是不会去她所在那个部族的。
只是萧琮鬼使神差,骑着马饶了路赶去,谁知便隔着一条澧水,看见了她与这位公孙河走在一起。男方很殷勤,很主动,接过楚泠手中的提篮,动作麻利又隐隐带着讨好。
当日他站在澧水边,周遭气场沉郁,一双眼便这么狠狠地瞪着河对岸的两人。
他想,自己这般非要绕过来,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能见到楚泠一面。彼时他已经早知晓楚泠勾引自己的真相,却负气地想过,如今自己已贵为太傅,与当年全然不同,比那个使节握有更大的权力。
既如此,她是否会后悔?
可是她没有。楚泠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完全将他从生活中抹去,仿佛从来不曾有这样一个人。
萧琮原本不愿再思考这些往事,他如今的态度很明显,不计前尘,只是想娶到她。只是公孙河来访,叫他不得不再提起戒心。
梁文选又循例问了问南诏的一些情况,魏节加以回答,公孙河偶尔也会说两句。萧琮安静地听着,朝拜结束后,他唤来姜寅,让他多留心南诏使节的动向,尤其是这位六皇子。
魏节和公孙河向皇帝奏报完,便离开了金銮殿。梁文选将萧琮留下,与他商议明日的晚宴。
见完使臣,梁文选心中的大石头放了下来,却见萧琮的眉蹙着,隐隐可见烦躁。
在金銮殿,萧琮从来不会显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从来淡定自持,梁文选便惊奇地开口:“爱卿这是如何,难不成觉得那南诏的态度有所保留?”
萧琮略微垂眸,鸦翅一般浓密的睫毛在他面颊投下阴影,他开口:“只是不可过早掉以轻心。”
梁文选赞许地点头:“爱卿总是这般谨慎。”
萧琮不置可否。
第44章 肆拾肆 我已经疯了三年了。
晚宴如期举行。
因着是战后南诏第一次派使节出使,还有公孙河这位六皇子,何况他们态度不错,投诚之意明显,于是梁国亦用了较高的规格来礼遇款待。
萧琮今日着深紫官服,革带一束,越发衬得人肩宽腰窄,俊逸倜傥,只是一双眸子始终不带情绪,似松枝上的清棱,似山巅未融的白雪。
他不过只是敛目坐在那,便引得一朝官员都朝他看去,希望从他的态度中得到些线索。
梁文选笑吟吟地请公孙河和魏节落座,随后,宴席开始。
两朝邦交,能走到设宴这一步,大多是因为前期已经将该谈的事情都谈完,否则气氛断不会同今日一般融洽。
大家终感受到氛围不错,见陛下面带喜色,太傅面色平静,便也都放下心来,决心好好享受这场夜宴。
就在这时,姜寅忽然弯着腰悄声进入,在萧琮耳边耳语几句。
萧琮猛然握紧了手中的酒杯,一双眼中情绪骤冷,几乎将禀报的姜寅都冻住,说话甚至卡了下。
“大人,我们要如何做,是否派人拦下?”姜寅征求着他的意见。
萧琮沉默些许,亦抬眸,万分冷漠地看了对面的公孙河一眼。
想拦下公孙河的人,是很简单的。他本就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刚刚被找回来的南诏皇子,不仅根基很浅,行事也并不聪明。
正如这般,他那头人尚未行动,萧琮便已经知晓他全部计划和动向。
可是萧琮却忽然变了主意,他道:“先不必。只一点,若楚泠真的打算跟随离开,立刻将人扣下来。”
姜寅面色微变,立刻应下,便带人继续观察和布防。
萧琮攥着手中的酒杯,再难平静。他完全可以事先将公孙河的人全部按住,让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楚泠,再当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到如今,他竟然在采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想看一看,楚泠是否会真的会跟着这位六皇子的人一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