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的眸色愈来愈深,而外头已经黑沉下来的天色同样蓄着一场暴雨,姗姗来迟。
楚泠今日,是在太傅府外收到段河的信的。
送信的是一位寻常仆役,实在无法引人注意。但楚泠一见到那信封上的字迹,便大为失色。
那仆役压低了声音:“姑娘,六皇子说,今夜晚间使节夜宴,太傅亦会参加,便是离开的好时机。届时各处都备了我们的人马,姑娘放心。”
“六皇子……”楚泠心绪烦乱,打开信封,仔细阅读上头的字样,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了段河的真实身份。
竟然是南诏皇室的六皇子,原姓公孙。不过只是两月之前,方才阴差阳错被找回。
他便直接来了梁国,要带她离开。
比起开心,楚泠的忧虑更甚。她亦在权衡利弊,知晓此举并不十分保险,但估摸着可能性必会比当日朱红要帮她那次大得多。
她本就抱了想走的心思,这些日子知晓萧琮的心意,更是让她心头惊骇。她是做不成主母的,无论是身份还是其他,都做不成,她也并不想。
思及这三年太傅的变化,楚泠心中的烦闷不减反增。她留在太傅府,本是为了偿还,可如今事情发展愈发出乎预料,她终于无法再等闲视之。
萧琮娶她,有百害无一利,无外乎重蹈三年前的覆辙,难不成她要让他再犯一个大错吗?
于是楚泠面上不显,但将那封信收了起来,冲侍从点了点头。
侍从明白她的意思,行了个礼,又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楚泠慢吞吞地返回太傅府,心中亦是惊涛骇浪。
就这般到了晚间。
楚泠按照信中所约好的时间,屏退了众人。她如今在太傅府的行动已经愈加自由,此举并未有人说得不对。于是她一个人来到东偏门。
此时下起了雨,空气渐渐湿润,有水气扑上面容。
外头果然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马车为寻常式样,与街上所见梁国常有的轿辇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车夫俨然便是今日白天送信的那位仆从。
东偏门附近的侍卫,门房,婢女,都已经被迷药放倒,做的着实比朱红那日要干净利落一些。
仆从上来迎她:“六皇子妃,还请快些罢。”
这个称呼叫她惊愕,却来不及顾及那么多,楚泠回头看了眼那些倒地的仆从,尽管有些不忍,但终究还是提裙上了马车。
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只是楚泠的心始终惴惴,听着车轮在路上轧过时的辘辘声。
不算大的车厢内,她亦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外头风急雨骤,似乎无人注意这一辆行驶的马车。楚泠不敢撩开帘子,是而当马车猛地停下来,她亦被带着向前扑去,于是心便跌到了谷底。
她听见外头传来闷哼声,紧接着,车驾的轿帘被掀起。
楚泠惶然地朝外看,便正对上萧琮的那一双眼睛。
黑夜丛丛,将他的眼眸也染成幽深的颜色,一丝光也透不进来。而萧琮身后,一排排披坚执锐的士兵列阵站着,没有一个人打伞,在这夜雨中无声地对峙。
萧琮看见马车中的人,面容没有意外,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死寂。
秋雨已经沾湿了他的头发和眼睫,故而呈现出比寻常更加稠黑的色泽。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流经他身上特地为夜宴而换上的深紫色官服,晕开一大片暗沉沉的湿痕。
此时,他虽一句话也不说,但却如同从地狱爬上来的罗刹,身后是刀光剑影,那些兵戈武器在雨水中泛着寒光。
楚泠的心跳极快,砰砰,砰砰,铺天盖地。
萧琮看着她,眸中是她读不明白的东西,片刻后,忽勾唇一笑,把玩着手中的一把短匕。
“方才席间,南诏六皇子突然失心疯发作。”萧琮笑道,“他竟当着陛下和朝臣的面,要求梁国归还他的六皇子妃。”
“阿泠觉得,”匕首在他手中转动,映着森森冷光,“他是不是疯了呢?”
那把匕首给了楚泠不好的感觉,她颤着声音问:“你把他怎么了?”
“已经这时候,阿泠还是要先问他吗。”萧琮似叹了口气,“罢了,我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不,我不去见他……”
话还没有说完,萧琮已经打断了她:“为何?明明是数月前还是你的未婚夫,何况他如今已不再是百越乡民,而贵为南诏六皇子,论情论理,你也应当去见一见他。”
“何况今日,你不是已经同他约好私奔吗?”
他都知晓了,知晓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公孙河曾是段河,还是两人有过婚约,亦或是今晚的出逃,都在他眼皮底下,根本无处遁形。
天边忽然一声闷雷。这在日渐凉爽的秋日属实少见,楚泠的心亦跟着那声音震了一下。
她明白,他并不是通情达理,只是还没有想清楚他为何非要带她去见段河,他便伸出双手,以一个极温柔,又极轻的力道,将她抱了起来。
犹记得楚泠第一回佯装出逃,那日萧琮远远不是今日这般冷静。这动作让楚泠恐惧,他抱着她的动作越轻,她便觉得越是胆颤,浑身都在发抖。
他将她抱上自己的马。那是一匹放在全梁国都少见的汗血宝马,红棕色,威风凛凛,也足够骄傲。见有陌生人骑上了自己的马背,马儿有些不愿意地轻轻甩头。
而萧琮,也只是拍了拍那马的脖颈,盯了他一眼。
红棕马忽然老实了,连身后肆意甩动的马尾都停了下来,像是僵直了般。
于是萧琮翻身上马,将楚泠圈在怀中,一夹马腹,这匹西域来的好马收到指令,便如疾风一般冲了出去。
楚泠还是第一回骑马。这马的速度太快了,颠得她不行,偏偏萧琮两只手都紧紧攥着马绳,并未分心去抱她,她怕摔下来,只能小心翼翼地,自发地回头看了一眼他。
他笑了声,很轻:“我有什么好让你害怕的呢?”
楚泠心一横,还是扯住了他的衣裳。
明明曾经是榻上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却生疏得连一个拥抱都奢侈。
见她宁愿死死扯着自己的衣裳,连指尖都泛白,却也不愿意环住他的腰,萧琮的睫颤了颤,终究彻底沉默下来。
公孙河因在大殿上胡言乱语,藐视君上,而被萧琮下令关押。
楚泠甫一进门,便看见从前熟悉万分的那个人,明明身着华服,却一身狼狈。
公孙河看见她被太傅带来,便知晓今日种种全都被他拦截,眼眸通红便想站起,可随后便被刀剑加身,无法动弹。
他是南诏的皇子,奉命来梁国出使,可此时却竟如同阶下囚一般,被困于偏殿。
楚泠看着他,眼睛也红了。
来梁国一事,原也是她对不住他,若她没有过来,两人此时恐怕已经成亲。
段河对她很好,即便自己在百越的日子并不富裕,也很辛苦,却日日过来帮她挑水,做农活,种种琐事都顾及到,却又谨守规矩,不曾逾越半分。
明明是她对他不住,但他还是找了过来。
“阿泠。”段河即便被强压住身子无法动弹,却伸长脖颈大喊道,“阿泠,你别怕,你在梁国过得不好是不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并没有怪你,当时你来梁国,本就有苦衷。”段河竟还向她扯出一个笑,“你瞧,阿泠,我如今不再只是百越的山民了,我是南诏国的六皇子。”
“你同我一道回南诏,我们成亲,让你做六皇子妃,好不好?”
他语句切切,面颊带笑,仿佛不欲将狼狈的一面展示给楚泠,他从前的未婚妻。
他一直是喜欢她的,只是他也很早就知晓,楚泠的心从来便不再他身上。
可他如今已贵为皇子,虽然只是南诏那样的边境小国,但毕竟,也是皇子。
萧琮只是淡淡撩了一下眼皮,逼迫在段河脖颈上的刀剑便更紧了些。
任谁也能看得出来,太傅此时万分不悦。于是那些士兵也不再客气,甚至已经有一把剑划破了段河的皮肤,血液从伤口流出,在剑身上蜿蜒。
段河面上的笑容维持不住,痛呼了一声。
楚泠亦感到很心疼,若不是为了自己,段河完全可以全身而退,此次南诏的态度明朗,梁国也不会为难他。
萧琮只是微微抬着下颌,那士兵会意,手上的动作便越来越愈重,不一会儿,段河的血液便已经漫过剑身,开始一滴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