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送她过来的婢女笑着对她说,自从太傅大人开府,便已经将院落的私人物品都带走了。
那些卷帙浩繁的书籍、矜贵的笔墨纸砚,文玩金石,摆设器物,他都带走,将此处变成了一个除了必要陈设之外,什么私人气息都不再沾染的院落。
可是,还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
她的名字被深深地刻在木头的纹理中,不坏不朽,哪怕再过百年。
楚泠想起在太傅府中那夜,他去沐浴时,她信手翻开他搁在桌上的杂书,亦看见了里头某页密密麻麻的“泠”字,恨不得占了人的呼吸。
她心绪复杂地转过视线。
明晋昊在屏息凝神地把脉,萧琮在旁边认真注视,无人注意到楚泠视线流转间这一个小插曲。
恐怕就连萧琮,也不记得就在这张桌面上,还留下过三年前他的刻痕。
唯有楚泠,有些思绪难安。
明晋昊适时地“嗯?”了一声,道:“楚姑娘的心跳怎变快了些。”
“可是担心?”萧琮问,“阿泠,等把完脉,我们即刻回家。”
楚泠点点头:“好。”
萧琮带着楚泠从房中出来时,萧国公和萧夫人均在外头等候。
眼见这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两人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尴尬地回避了视线。
萧国公轻咳一声:“此事既然已查出,是费国公府中之人所为,便到此为止吧。毕竟费允在官职上还高你半阶,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才好。”
他想息事宁人,毕竟此事传出去实在太不好听,这些日子,萧琮已经和这贡女有太多难听的艳闻。
萧琮自他身旁走过,并未答话。
萧夫人忙出言挽留:“早膳已经做好了,这般急着离开吗?不如用了再走?”
萧琮冷眼看着他们。
明明人是在萧府出的事,而父母如今的表现,却像是完全没有将此事看得多重要。
“不必了。我们再去看看祖母便走。”萧琮回答,“阖府的下人,若父母管不了,我便让徐嬷嬷回来,好好重申规矩。”
萧国公面色青白,气得半晌没说出话。
萧琮没有再停留,带着楚泠先去祖母院中看过。
萧老夫人正在用早膳,桌案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看见他们要走,萧老夫人面露不舍,出言挽留。
这回,萧琮也未再答应祖母。
匆匆看过,说了几句话后,便从萧老夫人院中出来。他将楚泠扶上马车,自己也坐上去后,心才安定些许。
他也知晓,以后此处若不必要,当真是不必来了。
姒绿在地牢受了两天的折磨。
一片黑暗,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周围没有一丁点活人的气息,只偶尔能听见老鼠或虫子窸窸索索的声音。
当然,饭食也是没有的。
条件哪怕比在百越的日子也差了不知道多少倍,何况她已经在费府被养得很金贵。
姒绿不敢睡觉,这两日都蜷缩在墙根,环抱住自己。一开始她还哭闹过几场,请求见费允,但是后来约莫放弃,眼神麻木,也不再提了。
她不知晓等了多久,在姒绿看来恐怕有五日那么长,她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情绪也早已崩溃过几次,才终于听见外头传来了一些动静。
萧琮在姜寅的带领下,缓缓步下台阶。
地牢的阴暗与潮湿,他早已经习惯,不觉得有什么。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眸如深潭,看定牢房里那个女人的身影。
“点灯。”他道。
“呲”的一声,姜寅点燃火折子。里头的姒绿抬眼,终于看见了两天内唯一的亮光。
“我要见费国公。”姒绿开口道,“他会帮我的,他很宠我,给我买了很多衣裳首饰,都是很贵很精致的。还有我的住所,也是全费府最舒适的地方,甚至连费夫人那个老妇也不能同我相比,哈,难怪她嫉妒……”
她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话,忽然抬眸,猛地扑了过来:“让我见费国公,他明知道我被带走了怎么会不来救我,是不是你们拦着不让他来?”
尽管有栏杆阻挡,但姜寅还是下意识挡在了萧琮面前:“放肆!谁准你这般对太傅大人大呼小叫的!”
萧琮伸手将他拂开,语带警告:“姒绿。”
姒绿看着他,蓬头垢面,原本纤纤的手指和圆润的指甲在这两日的关押中,已经被崩溃边缘的她自己撕扯得带血,斑斑红意染在指间。
她当然能猜到自己已经被费允放弃了,有此一问,不过也只是不甘。
“太傅,我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姒绿换了个话题,嘲笑道,“你对待楚泠这般好,自己觉得值得吗,不曾觉得被骗了吗?”
萧琮眉宇压低,周围气场骤冷。
“你还不知道吧。”姒绿伸出手指看了看,“楚泠早就不干净了,她在来梁国之前,不仅有未婚夫,曾经还同其他男人不清不楚……”
“三年前,梁国和南诏有战事,想要吞并我们百越。当时的族长想了个主意,派了女子去勾引使节,趁机拉拢,太傅你猜猜,是谁去了?”
萧琮唇线平直。
“楚泠一开始不愿,但她毕竟无父无母,大家只想着自己的女儿不能做这档事,无人会为她说话,真是可怜。”
“她去了接近十天。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同吃同住,颠鸾倒凤。十天啊,必定什么事情都已发生,她早就被人从里到外彻底玩过一遍了!”姒绿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为何她运气那么好,不仅还能找到段河那样的未婚夫,甚至来了梁国后,还能有太傅这般宠着。”
姜寅赶忙去看大人的面色,他并不知晓这些事。
想象之中,大人应当恼羞成怒,但姜寅看见,大人的表情始终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一般……
电光火石之间,姜寅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事,顿时愕然不已。
姒绿还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喋喋不休:“可那男人根本就不是使节!谁知道她到底去勾引了个什么人,实在太好笑了。偏偏她还固执,这件事之后,竟然始终有些消沉,呵,是为了自己的愚蠢吗?”
“也只有太傅大人和段河,才会这么傻地事事为她着想,太傅你说说,值得吗?”
借着摇曳的火光,姒绿抬眼,去看太傅脸上的表情。
她原以为会看到一张因为暴怒和欺骗而扭曲的脸,可是没有。
萧琮很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
这让姒绿感到怀疑又惊愕,忍不住问:“为何,大人居然不生气么?莫不是早就知道了?真是稀奇,楚泠竟然敢将这等丑事告诉你吗。”
一阵沉默后,姒绿猛然站起。
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不可思议地惊呼:“太傅,是你?是你?”
“当日楚泠勾引的那男子,竟然是你?!”
姜寅正等着萧琮示下,安静片刻后,萧琮道:“梁国律令,使用迷药等物意图诱奸女子,杖五十。”
“是。”姜寅应下,身边袭过一阵风。萧琮已经飞快地走了。
他脑中想着姒绿方才说的那句话。
那件事过后,楚泠消沉过一段时间。
萧琮一步步上了台阶,已然亮起的灯烛在他面上明暗不定地闪烁,越发显得莫测。
他只是在想,难以抑制地想——
楚泠的消沉,是因为他吗?
第50章 伍拾 你亦会让我分心。
萧琮回到太傅府时,以为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在府门前,他又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与此同时,楚泠也看见他,朝他抬脸,笑了一下。
于是原本平静的心绪忽又开始心潮泛滥。
今日,萧琮没有隐瞒自己的行程,故而楚泠知晓他一早便去审问姒绿了。
而自己的身子在回府后精细的调养下已经好得差不多,楚泠便在门口等着他,像往常一样。
萧琮自马车缓缓下来,温声道:“天逐渐冷了,不必以后都等我回来。”
说罢,他取出一油纸包,放在楚泠手中。
纸包还是温热的,上头有中和楼的标志。楚泠抬眼打趣他:“太傅去审讯,还有闲心买糕点?”
“正好路过,听说他们又出了新品。”萧琮轻描淡写,“起风了,快进去吧。”
茉药见两人和和睦睦,轻轻笑了声,自觉往后退了退。
牛乳的香味传出,楚泠还没进门便开始解纸包上的细绳。随着纸张展开,里头松软的牛乳糕露出来,香气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