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我的哑巴父亲无畏的站在门前,他拿着刀的手在抖,抖的我泪花都下来了。
他的对面,有他的亲兄弟爹娘,还有大伯母娘家来的人。
那么多人,只有他最瘦。
大雨将他单薄简陋的衣裳淋透。
他背对着我们。
我几乎能看到他微微岣嵝的脊骨骨线。
他用自己瘦削的肩膀,护住了身后的妻女。
落在泥泞中的血水很快被大雨洗刷。
他们更多人围了上来,娘松开我们,提着早就摸到手的柴刀冲了出去。
她声音颤抖,气势却疯狂。
“来啊!一起办丧!”
“老娘豁出全家,也要拉你们中的倒霉鬼陪我们全家一起死!”
“谁想死,谁先来,来啊,不让我家活,那就大家一起去死!”
“你个老虔婆,你儿子不砍你,老娘敢砍你!”
“你个贱妇,你自己儿子娶媳妇,不拿你自己女儿去换亲,打老娘女儿的主意,老娘砍死你!!!”
*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爹娘献祭全家的疯狂举动,惊动了选择性耳背的族长。
大姐暂时安全。
可我们家却被阿公和阿奶扫地出门了。
他们要逼我爹娘主动将我大姐交出去。
又或者等爹娘饿得无力反抗的时候,再将大姐绑走。
我们搬到了村口一个废弃的牛棚中。
阿公和阿奶连一件衣裳都没有让我们带。
但爹娘从未松开手中的武器。
生活像是有希望,又像是逢绝望。
孩子只知道跟着爹娘便是安全。
只有当爹娘的知道面临此境的苦涩。
*
下雨,连干燥的柴火都没有。
村中一百零七户,没有一人对我家伸出援助之手。
都在坐等我家低头。
被踩了半辈子脊梁的卑贱之人,竟然为了女儿立起来了。
“欠磨炼!”
“阿公阿奶为了孙子,将孙女嫁给鳏夫,嫁给缺胳膊少腿儿的人家换高额彩礼,不是正常事?”
“哪家不是这样过的?”
大家聚在不远处,对狼狈的我们家指指点点。
这个时代女子生来就是牺牲品。
你不服?
一个男娃能扛两袋麦子,两个女娃可能抬一袋?
经济形式,客观上加剧了男尊女卑的时代思想。
我看着那群愚昧的村妇嘲笑我爹娘所行。
深刻认识到,何为夏虫不可语冰。
我也发现,我微薄的力量连护住自家都很吃力,根本不可能改变时代洪流的走向。
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在洪流上建一艘可遮风避雨的小船。
我们全家可以在小船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
多渺茫的愿望。
像是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立志要造火箭。
遥不可及。
牵引我去寻那遥不可及之梦的,是心中那微弱的火光。
我循着我的光,孤身至县城。
吴叙白答应给我保管的一半打赏,现在是吊在我们全家面前的胡萝卜,是我们坚定走下去的希望。
雨势小了。
滴滴答答的落在县城被冲洗干净的青石板路面上。
有贵公子带着人骑马从我面前咆哮而过,将头顶着荷叶的我卷到了地上。
马蹄铁落在我脚边,擦着我补丁摞补丁的‘鞋套’,远去。
这群不礼貌的人跟我一个方向。
我起身加快脚步朝前跑去。
我需要快点带回食物,带回银子,带回希望。
然而,迎接我的,是一只彩蝶被生生折断翅膀的残忍现场。
*
“流放到了小县城还不老实!”
“吴叙白,被爹禁止沾手生意,便又打起了仕途的主意?”
巷道中。
平常被人捧着的紫衣小公子,被仆从抓住双肩,按跪在地上。
吴叙白高贵的嫡兄续着短须,蹲下身子,拍他尚稚气的脸颊。
“你懂不懂‘庶子’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吴叙白认怂的祈求:“我不学了,大哥,求你饶了我。”
他的那位嫡兄起身,仆从举着的伞随着他嫡兄的动作而挪移。
雨水滴答淋到他身上。
我站在巷子口,看到他嫡兄掏出帕子擦指尖。
“不敢有什么用?爹已经知道你读书天赋极佳,要接你回易城了。”
那声音低沉且浸透腊月的寒凉,似刀刮耳。
我有不好的预感,心瞬间拧成了一团。
我朝他奔去,嗓子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从心底发出的呐喊没有一点声音。
我想说:住手!
他的那位嫡兄却可以发出声音,并吐出寒人心肺的话。
“废了他。”
那方擦手的帕子落入雨水中,渐渐被雨水浸透,又渐渐被血水浸染。
十三岁的少年,初中的年纪,他的痛苦被捂在了喉中。
我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下身的血染透了他尊贵的衣裳。
有人揪住了我的衣领,抓住了我的头发,迫我仰头。
我的刘海早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
我直直的看向那个丢帕子的人,控制不住内心愤恨,记住了他的脸。
或许是我目光太过直白,他朝我走来,站到了面前,对我的刘海伸出手。
一股大力将我按到了怀中,翻身将我压在了身下。
疼痛让他蜷缩着身子,他灼热的泪落入我的脖颈。
“嗤!”他的嫡兄嗤笑,“吴叙白,为了满足那点断袖之癖,竟然自宫,真有你的。”
雨水砸到我面朝天的脸上,和我不值钱的眼泪混作一处,归于天地。
他在发抖,我缓缓抱紧了他。
待脚步声远去,我说:“我们去看大夫。”
他没有声音,抖的越来越厉害,热泪更加密集的落入我的脖颈。
我推开身上的他,要扶他起来去看大夫。
他趴在地上,像是死狗,颤抖着手,解了腰间荷包丢给我。
怒吼声带着绝望:“滚!!!!”
“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身子太小,背不动他,费力拉他:“我们去看大夫!”
他的又哭又笑的声音从喉中传出。
似是在笑自己身为一个庶子却有妄想改变命运向上的心。
又似在哭自己的一辈子都完了。
声音莫名的苍凉悲伤。
渐渐地那声音,变成了大笑,狂笑,癫笑。
然后又归于死寂。
我将他翻过来。
他的身体依旧在抖,像是疼到极致的麻木。
可眼神再无情绪。
他生了死志。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被洪流淹没的自己。
眸中热泪盈眶,我揪住了他的衣领。
“谁的前路不渺茫!”
“吴叙白,别让你的敌人打倒你!”
“不努力,怎么知道结局一定是输!”
“你给我起来!站起来!”
“将他夺走的一切,都拿回来!”
“你要踩在他的脸上,告诉他,他不如你,会投胎也不如你!”
“你站起来,去拼啊,去搏啊!”
“你给我起来!!!!”
第2章 来时路2
我冲他呐喊。
想让我不可磨灭的意志传染他。
可他抵抗力太强了,毫无反应,了无生气。
我拿着他荷包中的银子,去县城最好的医馆叫人。
赶回来的时候,他又不见了。
受过他恩惠的小乞丐一路尾随着他,将他从河里捞出来。
我们一起将他送到医馆。
他昏迷不醒,高烧不止,灌不进去药。
我和小乞丐一起用筷子掰开他的嘴,捏住他的鼻子,一勺一勺的往他嘴中送药。
他身体求生的本能会吞咽。
我就这样守了他四天。
四天是我的极限,也是爹娘大姐和二姐的极限。
我不知道这四天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回村,远远就看到娘和爹在相互拉扯,娘提着手中的刀在发疯。
她的声音绝望凄凉:“她们落到他们手中还有活路吗!”
“现在死总好过生不如死!”
她凄厉的尖叫:“总好过生不如死!!”
爹跪在地上,抱着娘的腰不撒手。
大姐和二姐瑟缩在牛棚的角落中,呆滞的连哭都不会了。
牛棚外阳光明媚,牛棚内绝望缭绕。
我心跳加快,捂着心口的肉包子,飞快的朝牛棚跑。
我拉住了娘的手,将她手中锋利的刀,换成了又白又香的肉包子。
我笑着给她力量:“娘,我们会越过越好的。”
有热泪砸到我的脸上,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