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霁宸心下不由冷笑,暗想:薛天禄此刻倒是道貌岸然,大谈信义!若非金韫年背后仰仗着肇庆府岑家土司的势力,就凭薛家一贯的德行,岂会这般老老实实地履约?
赵经伦原本微醺的眼眸顿时清醒了几分,他目瞪口呆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意难平道:“半成利你还嫌多?前朝市舶司抽税两成,你薛家当年不也一声没吭地认了?何曾见你薛家有半分愤懑?如今巡抚大人体恤商民,关税只抽一成,你谈下的可是上等宝石买卖,转手赚的非定利,说不准利润要高出预估利多少,何止翻倍?子闵只要你付定利的付半成佣金,你竟还舍不得?”
“只恨我当时不在广州,若换作是我,莫说半成,就是一成的佣金我也心甘情愿!”赵经伦一脸难以置信,他摩挲着下巴,觑学天伦神色,咂摸着嘴,轻笑一声道:“我敢打赌,这番话,你绝不敢当着金韫年的面说出口。”
薛天禄本是想拉踩金韫年,在陈君砚面前露脸面,不想阴差阳错叫周霁宸和赵经伦两人把自己的事情,在众人面前撂了个底掉。
他脸色沉郁,却嘴硬,仍旧不肯服软:“他不过一个赘婿,若非背靠岑家,谁会给他这个脸面?”
当初他偶然见岑家大小姐一面,惊为天人,忙让母亲上门去说亲,却叫岑家大小姐以‘他停妻另娶,如何都不是良人’给拒了,不想岑大小姐转头便让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入赘,岂不是明晃晃的打他薛天禄的脸,他薛家三少难道还不如一个小白脸吗?
这时有人朗笑一声,不嫌事大的道:“你们都别理会他,他这是没能抱得美人归,意难平,才对子闵耿耿于怀。”
周霁宸像是想起来薛天禄登岑家门提亲之事,摇头道:“莫说你想岑家大小姐,你便是上门当赘婿,岑大小姐也看不上你。”
薛天禄再不忿也不敢在周霁宸面前造次,只能委屈道:“周兄,没的你这么羞辱兄弟的。”
陈君砚来了兴致,催问道:“哦?此话怎讲?你便不要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周霁宸这才道:“你们以为岑家如何叫她一个女子出来广州府顶门立户,岑家大小姐,那可不是什么只会绣花的一般闺阁女子,银子在她手里都能攥出水来。她两年前在肇庆府只用了三个月便打破了端砚于肇庆府的霸主地位。”
薛天禄摇头道:“这不可能,我都打听了,她若是有你说的能耐如何要来广州府。”
周霁宸哼一声:“我舅舅家与那边有亲,还能说岔了?都知道这几年才出的天丝棉吧?”
赵经伦立时接道:“在广州走商的有谁不知道,如今这天丝棉,不光是昭德朝内的紧俏货,连番商都视若珍宝。市面上早已是供不应求,大有价无市之势。”
周霁宸适时收声,只意味深长地扫视众人,留给他们一个自行品味的眼神。席间诸人心中顿时转过无数念头,终是腹诽:那天丝棉的独门工艺,竟出自岑家大小姐之手?这怎么可能?
他见众人骇然之后,面上皆是不敢置信的神色,这才不紧不慢地续道:“岑家怎么可能叫岑大小姐嫁到别家去?她这样的女子招赘,怎么可能只看脸嫩?”
他目光转向薛天禄,略有嫌弃:“你只盯着金韫年抽你那半成利,却不想想,他手里过的,又何止你这一桩买卖?岑大小姐哪里是在招赘婿,分明是给自家请回了了个会下金蛋的金鸡。”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在座诸位细细回想,近一年来码头那些番邦的大宗买卖,桩桩件件都似乎是金韫年过手的。
再想及他的见识口才,配上岑大小姐的天丝棉,简直将番商的命脉拿捏得死死的。
岑家这两口子,不显山不漏水的,做的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闷声发着大财。如此算来,他们才是真正的一本万利。
可笑薛天禄还鄙夷金韫年不入流。广州府里,哪个不入流的通事,敢张嘴就抽半成的利?
陈君砚倒是听得入了迷,他脑海中浮现出,金韫年方才温和内敛、甚至带着几分腼腆的模样,实在难以将之与周霁宸所描绘的、那个在商场上舌灿莲花的精明锐利模样重合。
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割裂感,一个是几杯酒下去便面生红晕,唯恐夫人不悦而急于归家,一个却能以口舌攫取重利,这巨大的反差令他感到一种奇妙的不真实。心道:这对小夫妻还真是有趣的紧。
陈七爷自然知道天丝棉,岑家能坐上土司之位,与巡抚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他所知,两年前,岑家家主还亲自去了闽州拜见家主,却不知所谓何事。
可岑家向巡抚大人进献天丝棉,却从未提及,天丝棉乃岑家大小姐所出,此行似乎比他想的有趣的多。
薛天禄听周霁宸所言,言辞凿凿、有根有据,便知此事不虚,众目睽睽,周霁宸定然不会为了抬举金韫年一个赘婿胡诌。
他心里不是滋味的很,一股酸涩直冲喉头,想他薛家三少,竟被嫌弃至此!
一面,薛天禄又不免为自己当初的眼光,暗暗泛起一股隐秘的得意。暗叹自己当初的眼光果然不俗,岑大小姐确非池中物,不愧是他一眼相中的女子。
一面,更是失落与意难平翻搅他的五脏,悔恨自己终究是没这个福分。
要知道,那天丝棉已成岑家最大的牌面,连巡抚大人都赞赏有加,并已列入军需,岑家势力今非昔比。难怪那金韫年能在小海乃至濠镜澳(今澳门)畅行无阻。
此时,赵经伦等人皆一副原来如此的目光看向薛天禄,似乎知晓了,他两年前为何突然休妻之事,那时候他前妻还闹过自缢,闹得几乎人尽皆知,很是难看。
薛天禄装作不知道的侧脸摸了摸鼻子,躲过众人目光。
不过一息,又有人窥得陈七爷似乎对金韫年之事颇有兴致,便知陈七爷喜欢猎奇,便道:“要说通事不是出身卑微,在番人中摸爬滚打,随番人走南闯北,才会几句番话;便是那能屡第不中的穷酸书呆子,有几分天赋。反倒是金韫年鹤立鸡群,不过是肇庆府一个小户出身,不仅精通数国番话,他还能读写阿拉伯文和倭文,照说,这种必然是个书呆子,可他竟然连个童生也不是,却比市舶司里,礼部来的大人还厉害。”
赵经伦看懂了那人的路数,揣摩了下陈七爷的心思,便笑着说起金韫年的风流韵事来:“子闵天赋过人,连礼部来的大人都夸赞,众所周知,没甚稀奇的,要说稀罕事儿,还要说他惧内。”
周霁宸也笑道:“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赵经伦拿乔,目光扫过众人,吊足了胃口,才道:“说子闵惧内,多喝两杯都要怕他夫人责备,撇下咱们,逃也似的回去。可若说他真是如此惧内,为何能让引红绡为知己?都知道红绡一舞难求,你等大概不知罢!对金韫年可是例外,他可是常买红绡的帖子,楼里的姑娘还都夸赞他斯文儒雅,是伯牙再生,顾曲风流的妙人。他如此处处留情,却不见他家夫人恼怒,他一个入赘夫婿,夫人竟然不醋?岂不是奇哉怪哉?”
周霁宸从没往这处想过,也不由得品出几分稀奇来:“你尽盯着人家小夫妻作甚,不过你说的,确实有几分歪理。”
这时又有人咦了一声:“你别说,有一次他夫人在我的银楼遇见红绡,我还以为岑夫人要大打出手,谁知两人不仅相谈甚欢,一同相看首饰,最后岑夫人还给红绡结了账,更是送了红绡件贵重的首饰。”有意味深长,别有深意的说了一句:“一会儿你们且瞧着,红绡定然是跟着回去了的。”
陈君砚半垂眼眸,轻抿一口杯中酒,勾唇浅笑,若刚才只是生出几分好奇,如今便有十分。
这厢,红绡扶着微醺的金韫年起身离去。两人相携下楼时,红绡搭在金韫年臂弯上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红绡死死咬住齿关才不至于时态,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生来卑贱如蝼蚁,命如草芥,方才无意间听闻那等机密,只觉一股寒意从脊骨窜起,真怕自己被人灭口,不明不白便没了性命。
孟清辞感觉到了,她拍了拍红绡的手,安抚道:“别怕,不碍事。”
红绡咬了咬红唇,她心金韫年,稳住了心神,轻轻颔首:“公子刚喝了不少,还是奴家送你回去罢!”
孟清辞无声低笑一声,略有轻佻的勾了下红绡的下颌:“果然还是你贴心,知道疼人,不过,天色已经晚了,你那娇子太熬人,我哪里舍得你遭这份罪。”说着还凑近了红绡耳畔,与她调笑道:“还是我送你回去罢,省得你提前走了,你妈妈知道,又要说三道四数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