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褚景涟不信:“走了?那你怎么还留在这儿?你不是暑月殿的宫人吗?”
提及此事,宫人略有些感恩和不好意思地说道:“郡主恩典,特问了奴婢们可有留恋故土不愿离乡之人,便不必随郡主前往北疆,留在暑月殿洒扫,待日后岁满即可出宫了。”
褚景涟胸膛几番起伏,又气又闷又失落,她尚在罚期,记着封眠今日要出宫,这才悄悄溜出来,惦记着要见封眠一面,当面讽她得了件好婚事,好看看她难得吃瘪的脸色。如今,她怎么就已经走了呢……
“走得好,走得越快越好,再没人与我抢父皇宠爱!”褚景涟心情复杂得不得了,从小一直讨厌的人终于走了,她应放鞭炮庆祝才是,怎么反倒满腔酸苦苦的?
但她嘴上却嚷着:“她最好是真能就此改名,可别死在北疆了。冻死病死的人都丑得不得了,她也不想死后被人笑话丑八怪吧?”
马车辘辘压着青石板路,依稀可听闻道路两旁市井喧闹民声。
封眠刚要撩起车窗帘看一眼盛京街道的景色,便仰头打了个喷嚏,惊得流萤忙端来一个比封眠脸还大的瓷碗喂她喝药。
“郡主快先将药喝了再看风景。”
一海碗药咕嘟咕嘟入了肚,流萤的脸皱得比封眠还苦,“病去如抽丝,可怜郡主还没好全呢,就要离宫了。”
封眠裹着玫红蝶戏牡丹斗篷靠坐在铺设了软垫的车座上,小脸已调养的红润润,实则没什么大事了,只是将要舟车劳顿,补药总是不能断的。
她叼住雾柳递来的蜜饯,迫不及待地撩开了帘子向外张望。
在盛京住了这么多年,她却几乎从未上过街,看过市井繁华之景,连行宫都极少去,因此瞧什么都新鲜,眼睛都舍不得眨,只是可惜这幅盛京街景日后怕是难再见了。
“咦,快看,那好像是今科状元郎!”流萤也自封眠身侧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此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一处,“果然如画像上一般俊朗诶!”
她平生最爱看美人,在宫中当值便如小鼠掉进了米缸,两眼一扫,十个里头有七八个都生得不错。若是宫外见不着的才俊,她便去搜罗画像来瞧,是以竟认得出状元郎。
封眠闻言顺着流萤的视线看去,恰对上茶楼上那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蔚若云霞的青年一手撑着窗棂,俯身向下望着,不知静静望了多久。
第6章
风轻云净,春日极朗的晴日温柔地撒落在一辆辆朱漆描金的马车之上,浩荡的车队几乎望不见尽头,执戟携刃的鸾仪卫护卫左右,威仪凛凛。
看热闹的百姓挨挨挤挤围了长街。
有人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嫁妆车队,低声数着:“一、二、三……”他识数不多,见后头还有源源不断的车队涌出来,只得作罢,惊叹着:“这郡主出嫁的排场这般大?这么多嫁妆,皇宫都搬空了吧?”
有妇人叹息:“嫁的那般远,自然得多些东西傍身。”
牵着孩子的母亲心软附和:“才十六岁便要孤身远嫁,真是可怜见的。”
被母亲牵在手中的孩童踮脚张望,努力去看马车撩起的帘下若隐若现的人,天真发问:“阿娘,郡主生得好漂亮呀,她的夫君是不是也生得很好看?”
几名妇人面面相觑,想起那位世子爷“貌若钟馗”的传言,齐齐叹了口气:“造孽呀。”
“啧,造孽哟。”茶楼上,一人摇着扇子凑到顾春温身侧,“你说这北疆是不是又生了什么乱子,陛下才急慌慌地嫁了位娇滴滴的郡主过去?”
顾春温未收回视线,沉声道:“北疆自永昌十七年部族之乱起,一直动乱不断,能守北疆国门者,唯有定北王一脉。
定北王祖孙三代战功卓越,自然也特立独行地扎人眼球。”
乱局时,武将是守国门、洗血耻的利刃,待时局平稳了,便成了悬于朝堂之上的三尺青锋,总有人忌惮它锋芒太盛。
连未入朝局的新科进士都听说,朝堂上下明里暗里弹劾定北王的奏折能绕皇帝的明心殿三圈。即便这些奏折都被皇帝压了下来,也难保会不会在他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
是以这桩婚事瞧在朝堂众人眼中,便如“和亲”一般,是大雍咽下的一枚定心丸,只是可惜了……
问话的人是新科进士成立虚,他见顾春温的视线仍落在郡主的婚仪之上,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我记得顾兄你前几日拒了宴,说要归家提亲,不知几时能喝到顾兄的喜酒啊?”
顾春温默然道:“晚了一步,她已有婚约在身。”
郡主的车架已然行至了长街尽头,车帘被放下,随风轻轻荡着,再望不见其间人身影。
顾春温想起春日宴那日,他无意间遗落了巾帕,寻到河畔,恰好望见一抹杏红毅然决然地跃入水中。
他吓了一跳,正欲喊人时,便见她已将人救了起来,出水的瞬间万千珠玉飞溅,如同一场琉璃雨。
盛京的贵人们多是一副矫揉矜贵之态,他从未见过谁会这般不计性命地去救一个下人。那日斜落的日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流动的碎金,顾盼间如朝霞映雪。
见她被公主为难,他立刻去附近寻借口将嘉裕帝领了过来。
幸好幸好,将昏迷的她及时送医。
那夜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之后几日清平县主的身影几番入梦,终于在第五日,事事循规的他决意出格一次,入宫门请婚。然而,却听见了圣上赐婚的消息。
一着缓,百着迟。
如今只盼她能平安喜乐罢。
车架驶出盛京城门时,望着两侧萧萧树木和背着大包小裹的赶路行人,离家的愁绪才终于实实在在地涌上了心头。
封眠托腮遥望远处几株垂柳,抽出新芽的柳条随风飘荡着。
“北疆风物迥异于盛京,这些树啊花啊,怕是都见不着了。”
“池苑司博有个人自请随郡主北去,带了数包种子。说是可以辟一间暖房出来,就不用担心温度不宜,将花冻死了。”雾柳看出封眠情绪,笑着说道。
这去北疆的差事若非指派,寻常人都避之不及,怎么还有人自请离京北去?封眠正好奇要问,那头流萤却好似被雾柳这话提醒了,开始翻箱倒柜:“是了是了,那地方天寒地冻的,郡主可得好生保暖。”
她从马车上的储物格里翻腾出一盏如意云纹银手炉,惊得封眠瞪大了眼:“手炉就不必了吧!我怕是还没走到北疆,便先中暑了!”
流萤顿了顿,觉得封眠说得有道理,反手把手炉塞了回去,“那等快到北疆了,我再拿出来。”
方塞好手炉,她又搬出一个匣子:“路途迢迢,不若拿太子妃送的暗器练练手吧。北疆流匪多,还多有蛮族之患……”
雾柳做别的都成,却最怕舞刀弄枪,难得推脱道:“毕竟有定北王坐镇,流匪虽多,却鲜少有什么成了气候的。况且我们还有鸾仪卫护送,哪有流匪敢堂而皇之地劫郡主仪驾?”
“不怕一万,就怕……”
马车倏地急停,险些将三人甩出座位。紧接着响起马儿慌乱的咴叫和人的尖叫声,流萤惊恐地捂住了嘴巴,疑心自己不会变成了乌鸦嘴,招来了流匪。
“才出盛京几里,哪里来的流匪?莫怕,我去瞧瞧。”封眠安抚地将流萤和雾柳护在身后,当先撩开了车帘。
前头乱成一片,几名鸾仪卫勒住嘶鸣的马,又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一个人从泥坑里捞出来。
原来这路中央不知怎么的多了个巨大的泥坑,马儿前蹄陷了进去,挣扎间将马背上年轻的执礼官掀翻在泥坑之中。
此刻那执礼官正满身泥泞地站在泥坑边,一张脸也被污泥涂得看不出颜色。
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众人皆大笑起来。
被围在当中挺拔如竹的狼狈青年局促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陆大人无事吧?”封眠下了马车,行到近前,见并无血迹才放下心来。她抬手招来两名宫婢:“带陆大人去后头的浴车上换身衣裳,再找侍医替陆大人瞧瞧身上可有磕碰。”
两名宫婢应声行礼,执礼官陆鸣竹慌慌张张地摆手:“不不,我、属下、下官不敢僭越……”
本来就因摔进泥坑里而丢脸宕机的脑子都快不会动了,他打小不知置身同样的倒霉境地多少次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不是嘲笑而是上前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事急从权。再说陆大人本就是我的执礼官,一路辛苦之处且还多着呢,此刻便莫要推辞了。”
封眠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陆鸣竹便呆呆地跟着人走了。
直到走到浴车前,他才反应过来,郡主居然认得他吗?
马车上,流萤亦好奇问道:“郡主怎么认得那位是陆大人?”
“随行官员的资料我都看过了,毕竟要同行这么多时日,一睁眼谁也不认识岂不是糟糕?”封眠又倚回了软垫上,“说起来,这陆大人有个神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