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了解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不了解,却想要爱她。
许荷的字很漂亮,秀气板正,不爱连笔。
许荷十五岁就念大学,她喜欢星星,探索起宇宙来游刃有余。
许荷早慧,倔强,性格不与人亲近,在同龄人里没有朋友,奶奶是她最亲的人。
许荷嘴巴挑剔,不喜欢味道重的食物,讨厌吃肉,最爱白米饭和清炒空心菜。
许荷平日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对生活的关注就变得微不足道。
比起研究室里的如鱼得水,她在处理现实事务和私人情感时有种天然的滞涩和笨拙。
她没有恋爱过,不懂爱情。
因为太过优秀和冷淡,也没有男人敢追求她。
前些年,许荷的日记里基本只记录着学习和工作,专业术语艰涩难懂。
直到最近,日记的画风突然变了。
[他长高了,做饭比奶奶好吃了,不过还是个小孩。]
[小孩脾气怪。]
在许荷的日记里,许苏山是个怪脾气的孩子,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不开心。
开心时很克制,不开心却都写在脸上,摆明了想让人来哄他,可许荷哪里是会哄人的性格?
在许荷回国工作后,小孩子的脾气越发明显了。
只要许荷去单位上班他就不开心,如果许荷连续工作超过三天不回家,他甚至会直接找上门去。
许荷比许苏山大八岁,看许苏山大概就像看一只粘人的小狗。
长夜并不漫漫,时间飞逝。
转瞬间,一抹鱼肚白就浮上窗外的天空。
许时漪放下许荷的日记,环顾着凌乱的书房。
昨夜她没有闭眼,也就没有醒来,她仍在1995年亲人的身边。
可倘若哪天一睁眼她回到了2025年,该怎么证明眼下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这屋子现在是许荷的书房,若干年后会变成许时漪的卧室。
里面的书全都被丢掉了,书架的位置也会变成许时漪睡觉的小床。
许时漪费力地推开实木书架,被墙后积年的灰尘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她又从抽屉里翻出螺丝刀,在那隐蔽的墙面上刻了几道划痕,直到墙面的漆掉落,露出水泥的颜色,她才罢手。
做完这件事,村里的公鸡叫了,天也大亮了。
大锅里蒸着地瓜稀饭,鸡蛋和包子,许苏山一边烧着火,一边用煤气灶炒了一小碟青菜。
许时漪打着哈欠走出书房:“你不多睡会儿?”
没记错的话,许苏山现在还是高中生,高中生五点就爬起来做饭不困吗?
许苏山把炒青菜放到她面前:“我习惯早起了。”
段爱美跟其他老太太不一样,她喜欢睡觉,此刻还在床上睡得香甜。
做饭,拖地……整个家的重量都扛在了许苏山稚嫩的肩上。
他见许时漪熬了一宿有黑眼圈,倒热水泡了条毛巾递给她:“敷一下。”
许时漪把毛巾盖在眼睛上,温温的,很舒服。
许苏山吃饭快,三两口就喝完粥。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练习册:“昨天的物理作业有道题很难。”
许时漪咬着鸡蛋,眨了眨眼,眼底满是清澈与无知。
“讲题。”许苏山把练习册推到她面前。
许时漪:“……”
讲题?她吗?
“你说过,有不懂的就问你。”
原来妈妈是会给人讲题的啊!
爸爸真是活在了好时候,她小时候可没这待遇。
许时漪伸手:“拿来吧。”
装模作样看了片刻,她哼了一声把本子还回去,教训他:“这种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有没有在好好学习啊?”
“回去想。”许时漪连题目都看不懂,使出拖延大法,“晚上还不会,我再教你。”
许苏山静静地看着她。
许时漪面不改色。
管他呢,反正他也没法证明自己不是许荷。
吃完饭许苏山就去上学了。
学校离村子五公里,步行来回一趟要走好久。
许时漪不理解他为什么不住校:“这也太辛苦了吧。”
段爱美终于起床了。
她人如其名,八十岁了还爱美,今早穿了身绵绸料的红褂子。
原本气色就好,鲜艳的衣服更衬得容光焕发,斑白的头发在后脑勺挽了个小丸子,像年画里福娃娃的老年版。
“这不是你们约定好的吗?你从前忙得成天住单位,小山去找你,你说你累,没空回家。”
许时漪:“我单位远吗?”
“车接车送,远什么?”段爱美瞅她,“小山本来也住校,那孩子死脑筋,非要你下班回家住不可,还说他会跟你一起回。见小山每天走十公里上下学都不嫌远,你才没话说,老老实实每天下班回家。”
许时漪听得一愣一愣的。
爸爸也太有毅力了。
段爱美舀了碗稀饭,又撅出一块豆腐乳,坐下舒舒服服地吃早饭。
许时漪把凳子挪过来,靠着她:“奶奶,平时都是小山做饭吗?”
“是啊,他人比锅台高一点的时候就开始做了。”
许时漪心疼爸爸:“您为什么不做啊?他那时候还那么小。”
她没指望许荷会做饭。
哪怕是她出生以后,许荷的厨艺也仅仅是能把东西弄熟的程度。
拿去喂猪,猪都得犹豫几番再入口。
段爱美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你脑子是不是念书念傻了?是你不爱吃我做的饭!一会儿嫌我盐放多了,一会儿嫌我菜煮老了,除了小山,谁能做出合你口味的饭菜?”
……哦,原来是这样吗?
妈妈有这么挑剔?许时漪分明记得,许荷连自己做的猪食都能吃下去的。
看来爸爸不在身边,妈妈也吃了不少苦啊。
许时漪又搂住段爱美的手臂,亲亲热热的:“奶奶,您还记得小山是怎么来我们家的吗?”
“你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啊。”许时漪笑嘻嘻地,“我就考考您,快说嘛。”
她可太好奇了。
段爱美喝着稀饭,叹了声:“小山他妈不要他,把他扔了,结果被人贩子捡到了。人贩子又把他卖给咱们村的老瘸子当儿子,瘸子喝了酒就打他。”
小时候,许苏山身上总是带着伤,衣裳破烂,臭烘烘的。
比起同龄的小孩,他脏得像是泥潭里的猴子,没人看管,还要给瘸子做饭。
他总是逃跑,可大山茫茫,他跑不掉。瘸子虽然瘸了,却有一帮腿脚健全的亲戚。
每抓回来,都是一顿毒打。
没想到光鲜亮丽的爸爸还有这么苦的时候,许时漪恨不得提刀去把老瘸子杀了。
“早死啦。”段爱美说,“两年前一场大火,把瘸子家的破房子烧没了,人也烤焦了。”
他们住的地方叫禺山村,是段爱美的老家。
段爱美很早之前就被儿子接到城里享福了,儿子儿媳去世后,她就留在城里照顾孙女。所以准确来说,许荷不是农村孩子——她是在城里长大的。
那一年,许苏山七岁,许荷十五岁,跳级考上大学,要去外地念书。
段爱美嫌一个人无聊,要求搬回老家的村里,弄弄菜地,养养鸡鸭,比城里舒服。
小汽车拉着他们的行李越过了崎岖的山路,回到老宅前。
许荷拉开车门,干净的小皮鞋踩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鞋底粘了脏臭的泥巴。
老房子的柴垛后,浑身淤青的小孩被人追得仓惶,他乱冲出来,结结实实撞在了许荷身上。
在大多数人眼中,许荷的性格清冷,孤僻,成日埋头在书籍数据里显得不近人情。
不过段爱美了解自己的孙女。
“你是个连小鸟受了伤都要抱回家治好再放走的性子,让你视而不见,太难为你了。”
许时漪:“所以,是我把爸……把小山要过来的?”
“要?”段爱美眼睛一瞪,“那死瘸子买小山才花了五百,看你心软,张口就是十万!”
说着,她又戳了戳许时漪的脑袋:“你脑子里的知识把记忆给挤出去了吗?这都能忘?”
许时漪捂着头:“哎呀我就是记不起来了嘛!”
这年头的十万块很多吧?爸爸还挺值钱的。
“咱家当时也没钱,还是你跟你老师借的。不过这钱花的值,小山真是个好孩子。”段爱美环顾家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她很满意,“从小就懂事,知道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菜地里的活儿会干,做饭也好吃,有了他我都不用早起了。”
段爱美乐呵呵的,开心自己得了个好孙子。
许时漪却很心疼。
许苏山的“懂事”更像一种安全感的缺乏,因为害怕成为负担,害怕又被抛弃,所以活得小心翼翼,努力证明自己对这个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