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稚状作无意,继续问道:“哦,对了,廖将军昨日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黄衣的妃子?”
“臣没见过。”
黄术和廖裕都说没见过李美人。
“唉,”张稚叹了一口气,“廖将军也没见过李美人吗,她竟然对本宫一句实话都没有。”
“亏本宫那么信她,好在她——已经被陛下给赐死了。”
张稚说这番话时,眼睛正盯着廖裕的一举一动。
他不作声,也不表态。若不是在装聋作哑,那便是对她所说的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想牵扯其中。
场面一时无人说话,陷入静默当中。
张稚手脚有些冰冷发凉,回想起李美人死前与她说过的那一段完整的话。
“臣妾当时爬上了太医院的外墙,躲在了假山后面,听到两个人正在谈话,其中一个人臣妾认出来,是黄院令。但另有一个人臣妾不认识,不过看样子是个武将打扮。”
“此二人躲在水池后方,声音听不大真切,时好时坏,但是臣妾清清楚楚听到其中一句是在说……陛下已时日无多,命不久矣,该怎么办才好。”
“臣妾被吓得不敢动,直到两人从水池走出,臣妾才敢跳下墙头,往东逃去,随后在拐角的地方不慎冲撞了娘娘。”
……
张稚从中抓到了一点,廖将军和李美人几乎是前后脚离开了太医院。
只不过一个走的是正门,一个翻墙。
“好吧,廖将军,本宫只问最后一个问题。”
“……既然昨日你没见过李美人,那可曾见过黄院长。”
“未曾见过。”
“臣昨日去太医院是为了取药治身上的旧伤,臣没见过他。”
口径几乎与黄术一致。
沉默良久,张稚看了看身边的皇帝,又望了望下面的将军,终是妥协道:“是本宫受人蒙骗,叨扰廖将军良久,勿怪。”
她查也查不出来什么。
就当是,李美人脑子太不灵光,想害她却用错了方法。
此事暂且搁置下。
廖裕离开宣政殿以后,赵季起身站在她椅子后面,用指腹揉着她两侧的太阳穴,“皇后想知道什么还用得着如此费神,朕替你查出来不就是了。”
张稚身子向后倾斜,懒洋洋地倚在椅背,闭着眼睛,享受着他的服务,“算了。”
“只是稍微有些想不明白而已,不麻烦陛下。”
“跟朕还这么客气?”
张稚一只手抚上肩颈的位置,示意道:“这里有点酸,陛下捏这里。”
一番调试之下,两边传来刚刚好的揉捏力道,张稚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几乎快要打瞌睡。
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赵季的口吻像是在批评:“皇后昨夜还是睡得少了。”
还是先回宫补个觉吧。
张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长乐宫。她怔松睡眼醒过来的时候,身边不见佩兰,是赵季在床榻边上陪着她,手里拿着一本折子。
单手托着侧脸,很安静。
赵季的长相不在皮肉,而是在骨相。随着年纪见长,脸上的肉褪去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下颌变长,眉骨更显优越,从侧面看,下颌线的位置愈发棱角分明,给人一种由内到外的锐利锋芒。
简而言之,是更加成熟,更想让人产生依赖的感觉。
“陛下,什么时辰了?”
刚拥被起床,吸了口气,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懒散的哑劲。
“醒了?”赵季合上折子,让宫人们递上温水。
“已经申时了。”
赵季的声音让她稍微清醒了几分,估算着时间,迷迷糊糊地想着,佩兰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她看向窗边,侧窗被支了起来,一针一针地泄进来阳气,一盆新鲜的兰花立在木制窗台上面。
……
自宣政殿出来之后,廖裕并没有选择直接离开皇宫,反而是去了太医院一趟。
他与院令黄术相识,今日皇后娘娘又问了他许多关于太医院的话,难免心中生了些疑问,去了也并不可疑。
廖裕去的时候,黄术正眼上戴着叆叇,手里捏着医书看。
光线不太好,廖裕来的时候将屋门往外推了推,院令所住的屋子一下子变得亮堂了起来。
“来了?把门关上。”黄术眼睛未抬半寸,却道。
一阵重重的关门声响起。
“老黄,皇后今日叫我……不会是真看出来什么了吧。”
黄术抬眼,瞥了一眼对方,不甚在意:“皇后性子单纯,还有我的药,只要你不松口,看不出来的。”
他与皇后接触最多,十分肯定,丝毫不慌。
刚刚直面过张稚问题的廖裕却有些信心不足,“可皇后是怎么能怀疑到我身上!”
黄术哼了一声,老神在在道:“还不是廖大将军爱英雄救美那一套,要不是你拦着,李美人能走得出太医院吗?皇后就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
廖裕心虚地低下了头,“她保证过不说,我没想到……”
李美人是前朝妃子,在宫里本就如浮萍在世,无所依靠,这件事情本来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廖裕才动了恻隐之心。
没想到她叛变得……这么快。
至今,廖裕也没想明白,李美人为何要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
“还好皇后最后没信。不然腹中胎儿怕是难保……这件事也给了你我一个教训,以后万不可再提。”黄术总结道。
“老黄,那……是真的无力回天,真的没办法了吗?”
黄术放下医书,瞪了廖裕一眼,“以我的能力,只能保住孩子,我看廖大将军英明神武,倒是厉害至极,你去救吧。”
意思是你是太医还是我是太医,但凡能救,我能不救吗。
最后一点希望的余烬被掐灭。
“我知道了,只是很难接受……毕竟陛下还那么年轻,这种事情,谁会想得到。”
廖裕也是昨日才从黄术口中得知。
黄术哼哼了两声,“少说两句吧你。”
“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帮皇后将孩子生下来,你能做的,就是等待新主,守住江山。”
“各司其职,以后不要来太医院找我了。”
廖裕从太医院离开的时候,一个在院子晒药的单薄身影像被点了穴似的停下,随后转头。
望着男子走远的身影驻足,佩兰手里捻着药渣,将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李美人是真的,就是要摆一盆兰花,是假的,就什么都不要动。是这样的,对吧?”廖裕走后,佩兰在原地失神喃喃自语道。
仿佛在做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到底是站在另外一边,继续瞒下来,还是,和皇后站在一边。
……
看着兰花,张稚的神情不觉顿了顿。
这说明佩兰已经回来过,而且她的任务已完成。
计划成功了。
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
张稚非常地心烦意乱,头昏脑胀,心底仿佛有千万个蚂蚁啃食过,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现在知道这个消息。
赵季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询问道:“皇后喜欢兰花?”
“嗯。算是吧。”她收回了眼神。
“朕瞧着是你的贴身宫女放在上面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佩兰。”
“好名字。得了这么一个忠心的人不容易,皇后日后要多赏她些,来巩固人心。”
张稚闻言心颤了一下,目光看向赵季,他说的话为什么……会给她那样的感觉。
她不是赵季那样的性格,并不打算和她兜圈子。头抵在赵季的胸膛上,用他的外袍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一个密闭空间。
她缩在对方的怀抱中,开门见山。
“为什么骗我?”
“嗯?怕你担心。”赵季破天荒地十分简短诚实答道。
“不过皇后的表现,确实出乎朕的意料,朕和黄术、廖裕都瞒不过皇后,学习能力很快。”
赵季一边轻轻理着她的脊背的骨骼线,一边交代说,“日后,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能放心地交给皇后,将他们在宫里抚养成人。”
“那陛下呢?”
“朕活不长。”
张稚头埋在他身上,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心里悬着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没了,他这是承认了。
第39章 命不久矣(四) 赵季,你信我一回。……
年轻帝王玄色暗纹常服之下的胸膛处传来阵阵隐隐约约难以压制的啜泣声。
“哭什么。”
赵季语调极尽温柔, 掌心抚上她的发顶,渐渐将怀中的小脸从宽大衣领里面哄了出来,低声道:“朕告诉皇后一个好消息好不好……”
张稚抹了一把泪珠, 错愕抬起头仔细听着。
“朕其实没杀死李凭……他还活着,朕知道他如今住在哪里,日后, 皇后若想把他接进宫里, 那就接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