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稚此次叫人过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完全是过来闲聊嗑瓜子的。宫里她有些事不能随便和人说,但耐不住嘴巴寂寞,就是想说。
便叫了赵季留给她的两个人来。
“臣等见过皇后娘娘。”
“客气客气,随便坐,随便吃。”
待人坐定,张稚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廖将军可还记得李美人?”
事到如今,廖裕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本来就不是个怎么会说谎的,光是配合黄术都让他力不从心,破绽百出。
“记得。”
“此女子的行径倒怪。”廖裕回忆道。
其实不怪,张稚已经搞清楚了李美人的意图,她想的远比他们想的都要多。
佩兰在旁给她沏好了一杯热热的陈皮茉莉香茶,张稚慢悠悠品着,意有所指地说道:“李美人虽然死了,她在宫里还有一个差点死了的姊妹。”
也就是李美人口中的那个与她同住,患了疫病的妃子。
前几日,这个人病好了,还来找了张稚。
……
“娘娘,外头有个自称是冯婕妤的人求见您,要感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李美人死后,张稚让人简单调查过,知道有个叫冯婕妤的这么一个人与李美人交好。
便吩咐道:“让她进来。”
来人一身极淡的紫衣跪在她面前,先是客客气气地表达了一番感谢,谢她之前送到姚华宫的药。
随后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自述她与李美人之间的事情。
前朝尽数将近的时候,二人被掠入宫中相识,此后便互相约定,在这乱世之中,彼此要相互扶持。
冯婕妤性子稳重,年纪稍大李美人几个月,便引她为姐姐,李美人跳脱大胆,则做妹妹。
后来前朝覆灭,她们被收容到了姚华宫,住进了同一个屋檐下,感情便更加地深厚要好,无话不谈。
“当今陛下后宫空虚,只列了一位皇后,本来以为这是人人都有机会,只不过出了江婕妤和栗美人的事情后,大家便不这样想了。自那以后——”
“青霜便时常同臣妾说过,这样的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意思。”冯婕妤道。
当时,她只觉得这是像口头禅一样普通又平常的抱怨罢了,并未深想。
哪知后来,李美人真的付出了行动。
“臣妾偶感疫疾,青霜待臣妾自是极好,即便嬷嬷不肯医治,她还日日亲自照顾,但臣妾看得出来,她对此也感到害怕。”
“我们虽说是前朝妃子,陛下优待,但毕竟还是比不上自己得来的荣宠,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也只能暗自吞声。”
“我的病,自己是好不了。青霜一边照顾着臣妾,一边也害怕会被传染上,有一天她忍不住了,说要去给臣妾偷药。”
于是一切的开端,命运的齿轮便这样回旋着转开了。
不甘命运的李青霜,爬上墙头,躲进假山,听到了一个消息,回宫开始了自己的筹谋。
说到此处,原本满面悲戚的冯婕妤破涕为笑了一下,又恢复平静,言语愈发大胆。
“青霜后来告诉了臣妾,她的计划。”
“臣妾和青霜的年纪,实在都等不起皇后娘娘肚子里的孩子长大。若想要复宠,这孩子不能留,便要打胎。若消息属实,陛下崩了之后,无子嗣继承,我们留在宫里,或许还有机会。”
李美人并非是脑子不灵光才来谋害张稚的孩子。
她的头脑十分清醒。在姚华宫看似吃穿不愁,却只是苟活。
“娘娘,其实我和青霜都很羡慕您……能独占一宫荣宠。当日晚上,青霜便下定了决心。她那日一直拖在长乐宫,确实是想用此消息令娘娘胎像不稳。失败了不过被发现,成功了便有机会得到娘娘那般无上荣宠。”
“实在是心动到拒绝不了。”
“娘娘,您能理解吗?”
“只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啊……”
“青霜也真是的,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个谣言,便奉作圭臬,太傻了……”
张稚没想到,自己送药过去,反而救活了一个疯子。
冯婕妤在长乐宫同她说完话之后,看不到往后日子的任何希望,便在同一日的夜里吊上白绫自尽。
……
廖裕听了之后,神情颇为凝重,皱眉道:“没想到,李美人看着柔顺,野心倒不小。”
雍声没什么反应,因为他没参与过这一段,没有任何感想,纯磕着瓜子听皇后娘娘讲故事。
但是说起‘疫病’来,他倒是有话要说。
毕竟早朝荒废多时,积压着许多事情要处理,明日张稚便要正式垂帘听政,雍声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前知会她一声。
“娘娘,明日早朝不是要商讨渤海之地的瘟疫该怎么办么。臣私下里听到詹青松笼络了几个大臣,大概明日要暗地里给娘娘使一些绊子。”
之前的早朝,赵季在朝堂上是说一不二,几方提供策略,再由他最终定夺。
但皇后娘娘毕竟是个女子,外表又那么柔顺好说话。世俗眼光上,怕是明日大概率要被几个文臣左右为难,明褒暗讽,就像上次的谢恩宴一样,不好处理。
“无妨,本宫应付得来。”
张稚夸下海口之后,又紧接着退了一步,开起玩笑道:“若是应付不来,还要靠二位在下面帮本宫说说话,控制一下场面,多了的自不必说,至少明日能按时退朝就行。”
看起来,张稚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
“欸,对了,怎么不跟本宫说说,陛下第一次上朝是怎么应对的,是个什么样子。”她吃着佩兰剥好的青橘果瓣,顺嘴提议道。
下方坐着的两人闻言不约而同对视上了,咧开嘴角,会心一笑。
那应该是相当地有意思。
廖裕还能腼腆一点,没直接笑出声音来。
雍声则是一边笑出了声,一边揭短道:“陛下第一次上朝,在龙椅上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我们在下面看着他睡了两个时辰。”
“然后呢?”张稚追问。
“然后他醒了就下朝了呗。”还能怎么样。
当时他们打向京城的攻势一路凶猛,都不曾怎么歇息过。等打完了几个小王,打到了京城脚下,以为是背水一战,结果却发现城中无大军看守,宫城更是大门敞开。
大家伙出身低微,都没什么见识,被眼前的琼楼玉宇、高殿广屋给震住了,便乐呵呵地一起冲了进去,还在各种神像、墙缝、窗框上面到处敲敲打打找金子。
就这样忙活庆祝了一夜,第二日直接上的朝。其实不止赵季睡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兄弟都偷偷闭上眼眯着了一会儿。
一开始几天上的早朝都不是很正经。
正式的早朝是在赵季皇帝受封仪式过后。那时候,各类官职有了明确记录,一些讨人厌的人挤进来,才变得像如今这般。
雍声摸了摸下巴沉死,“其实往好了想,娘娘明日也不用太担心,反正总会比陛下第一次要好。”
“哈哈哈哈哈……”
旁边廖裕憋不住了,爽朗的笑声响起。
张稚光听雍声的描述,便能想象得到当时该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说来也奇怪,赵季去南行宫以后,她反而很多天都没有想起过他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聚在红墙黄瓦所围之中。
张稚出了宣政殿透透气,天高气爽,群雁南飞,一阵阵秋风萧萧瑟瑟地刮起来,出现摇铃一般的响动,随之而来的,一片极为鲜艳的红枫飘落下,落在张稚的掌心。
五个尖尖正对着指腹,朝着南方。
南行宫,雨声潺潺。
天色点了些许蓝墨,绕着四方屋子回环,幽暗不明的宫灯光影里,一个身披着黑色外袍的男子驻足在刚下过三日连绵雨水的檐下,肤色白到晃人眼。
乌发松松垮垮地拢在一边,身上有着强大而又脆弱的矛盾感,显得他更加矜贵特殊。
良久,从那人嘴里传出一声。
“黄术,朕想皇后。”
“陛下,还是先喝药吧。”黄术汗颜,将刚熬好的药默默双手奉上来,这药是他遍寻搜集了当地的医书古方,专为赵季的身体调制而成。
赵季回头看了他一眼,单手勾起接过药碗,头颅微昂,一鼓作气,苦涩的药汁顿时溢出唇边,顺着下颌勾勒出耸动突出的喉结。
他吨吨吨地一口气全喝完了。
“……”
黄术后背一阵恶寒,实在忍不住,“陛下,皇后娘娘不在这里,您不用喝得这么做作。”
赵季的眼珠像刀子撇过去,“朕要你管。”
黄术讪讪接过干净的药碗,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赵季和他之所以现在还能笑得出来,打着趣,是因为他们听张稚的。这一趟来南行宫还真来对了,很值。
南行宫所在的地方叫作‘幽州’。
他在京城遍寻不到能治疗赵季的古方,在这里竟然对此有着极其详尽的记录,并且古方中所需要的某些珍贵药材,在当地是盛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