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虽面上无附和之意,都尚且在观望,但到底都将二人的话听进了去。选秀此事急不得,以后还有机会再提,竟也因此在心底达成了某种潜在的共识。
远远地,寒山住持亲自领着一人绕过天王殿,从放生池和鼓楼之间而出。
随着距离拉进,看清了那人的样子,正是他们千等万等的陛下,臣子们见了大惊,一齐行礼叩拜。
“臣等参见陛下,请陛下回宫。”
赵季免了他们的礼,只见他身披墨金袈裟,手缠佛珠串,手心里卷着一本经书,慢条斯理道:“朕不是说等给太后抄完了佛经就回,诸位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抄完了佛经就回……众臣子瞧着他与寺庙众人融为一体、如鱼得水的样子,就差剃度了!这话他们能信吗?
底下一个大臣哆哆嗦嗦地开口道:“陛下为太后娘娘抄写佛经固然重要,但这宫里朝政也离不开陛下。”
“是吗?那也要等朕抄完了再说,朕总不能半途而废吧,这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赵季此时绝口不提什么选秀的事情,他好像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臣子们的脸色都不太妙。瞬即想到了一种最坏的可能,若是陛下被逼得从此看破了红尘,半路出家了……
不行,绝不能让陛下继续被这群秃瓢沾染了!
赵季像是没看到臣子脸上的愁容,继续沾沾自喜道:“朕在隆华寺住的这些时日里,可是参透了诸多晦涩佛理,连寒山住持都言朕有几分慧根呢。”
一句话下去更是让大臣们的心凉了半截。
“陛下——”众人纷纷跪下,“请陛下回宫吧!”
其中有人带头说道:“事先是臣等不对,选秀一事太过着急,还请陛下入宫定夺,臣等一切听从陛下,绝无异议。”
方才众大臣讨论的结果仅仅只是缓兵之计,此人兴许是被赵季的表现给惊到了,一时夸下海口。
其他人听到这话,心里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盲从地附和着。
一大片乌泱乌泱的人跪在隆华寺山门前,赵季却依旧不为所动,让大臣们都散了去。
他越是如此,众大臣越是惶恐,坚持再三,才终于让他答应了回宫。
赵季回宫的第一件事便大刀阔斧地废除了选秀制度。
并下了令,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臣子们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
大家未料到陛下竟然如此毫不留情,虽无法同意此事,但目前也没了反对的理由,想到隆华寺那日的情形,真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眼睁睁看着旧日里择选秀女的机构,储秀宫的牌匾被摘下,心痛不已。
选秀废除的三日后,心思敏捷的大臣们都开始后知后觉,心里叫苦不迭,但却无计可施。
下朝闲来无事,某府凉亭,夏荫浓长,黑白棋阵对弈正酣。
“陛下,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其中一人放下白子,意有所指。
当初在隆华寺请陛下回宫,他们也不是没有想到陛下可能是在故意为之,但想了又有什么用,这事可不敢赌。
另一人执起黑子,叹了口气,“已成定局之事,多说无益。”将话题止在开头,这件事已经成了诸多臣子心中的一道伤疤,几乎没人愿意主动提起。
“未必。”
此言一出,两双眼睛猝不及防对视上,其中一人所说的未必二字化为浪涛,在彼此之间久久激荡。
其中一人渐渐平息下来,满腹疑问地请教:“何为未必?”
随即眉心蹙紧,反问道:“难不成还能当着陛下的面反悔。”当日在寺前百臣信誓旦旦地说绝无异议,“树要皮人要脸,詹大人,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他的推拒换来了对面更加冲动的情绪,震得棋盘抖动,只见詹青松阴沉着脸道:“脸面真的那么重要吗?”
仔细想想,其实说重要,也不重要,端看是面对着什么事情了。
两只山雀在黛瓦遮盖的四方天地中凌空而起,扑棱着翅膀往更高的树头上飞,惊起了更多停枝待飞的鸟,形成了连环反应。
亭下的人久久凝视,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沿着亭子边落了一圈白褐交加的鸟粪。
……
回宫后的一切事情都变得极其顺利,起先反对声音颇多的朝廷变得乖顺起来,赵季做了这么大的动作竟然都没有人起异议,张稚对这一点十分吃惊。
事情既然已经解决,自然是好事,她便安下了心。
随后过了几日,徐千云自青州被押解回京,此次行动端了前朝在滨海之地的巢穴,羽林军捉了百十号人,不可谓不成功。
再次面见徐千云,是在羽林军刚刚落马京城复命的那一日。
张稚不得不承认,徐千云临行之前对她所说的那番话,的的确确勾引起了她的兴趣。
经历了青州一行,她整个人在大起大落之后,似乎也变得沧桑憔悴了许多,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
“皇后娘娘,别来无恙。”徐千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笑着这样说的。
第59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三) 睡不着。……
虽然皇后交代过关照一二, 但具体怎么个关照办法却内有乾坤。再加上,徐千云一路上逃跑数次未果,能活着回来, 已是万幸。
张稚没有回应她,态度明显,既然已经活着回来, 该到了她履行承诺的时候。
徐千云舔了舔干裂的唇畔, 诚恳道:“娘娘不要着急,我自会解答娘娘心中的疑问,不过在那之前, 还请娘娘能听我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我的故事。”
张稚明白,眼前的徐千云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纵然她没有死在青州, 回了京城也活不了多久,张稚其实并不想听她的故事, 只想赶快知道答案。
但这样的心思对于一个临死之人来说或许有些太过残忍,她便让徐千云讲了下去。
牢狱之外的白云一片一片缓慢地划过她们二人头顶,经过三个时辰, 徐千云讲了她的故事, 听得张稚都有些口干舌燥。
“娘娘, 我讲完了。”徐千云心满意足。
张稚被这一声惊醒, 才发觉自己一直在愣神, 徐千云冗长的故事她只听了一个大概。
她静静地等着那个答案的到来。
“娘娘,答案我已经在故事里说过了。”徐千云忽而笑着狡黠道。
张稚反应过来, 自己没由来地被她耍了一顿。或许徐千云根本不知道她要的答案,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只想多活几日。
她气极发笑。
自己怎么会着了徐千云的道。
“崔晋死了。”
被徐千云的话一击,张稚意气用事了一回。反正她也没有说真话, 算是一事抵一事了。
若徐千云是个聪明的,早该明白崔晋刺君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瞧着徐千云的反应,起先她那么在乎崔晋的样子,如今却甚是冷淡。
徐千云说:“我知道。”
张稚这一拳像是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
徐千云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张稚已无心分辨,她说出来的时候便已经不在乎。
她报复了徐千云,徐千云也报复了她。
……
张稚回到长乐宫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件坏消息接着坏消息,佩兰满脸忧心地告诉她:“娘娘,朝中大臣现都聚集在承乾宫外。”
承乾宫是皇帝居所。
这群大臣冒着杀头的风险敢去这里,是铁了一颗心要做成什么事情。
“奴婢听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好像还是为了选秀的事情。”
他们在隆华寺既已对选秀做出妥协,如今帝命已下,竟拖到现在反悔,这般做法,很难让人不生气。
“陛下大怒,闭门不见,他们便跪在殿门阶下,一直到现在。”
张稚想,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她听着佩兰的话,一寸一寸地紧起眉心,选秀一事也算因她而起,她必须去承乾宫一探究竟。
煦光高悬,气氛炎炎,空中的水汽几乎全被蒸发了个干净。阳夏最易使人心浮气躁,突破心底的防线,做出些平日里做不出来的事情。
张稚带着佩兰沿着绿荫廊一路风风火火地去了承乾宫,羽林军已经将整个承乾宫前的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看果真如佩兰所说,数十名大臣已经排列整齐得跪在白玉砖上。张稚路过时,砖缝变得晶莹,大抵是渗入了汗水。
估计跪了不少时辰。
她们二人到了之后不多时,承乾宫的宫门悠悠敞开。
只见赵季身穿龙纹黑衣,手持一柄玄铁长剑,面色阴沉且带着杀意地走出了承乾宫。明明是暑日,却令在场之人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没人知道皇帝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拖着长剑,火星阵阵,步步逼近着离宫门最近的一个臣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臣子不敢躲避,他亦不废话,提起剑刃朝着要害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