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目光微顿,不由得向床底看去,原来这人并非异变,而是得了寒症。
得寒症者,双瞳放大畏光,舌面冰白,脉平而缓,起初只觉身躯寒冷,血脉渐凝,加热加衣均不管用,后续血脉簇冰,四肢乏力,根骨脆化,如凋零之花,枯萎之树,渐渐麻木而下,喉舌先碎,再是根骨,再是心肺,继而五脏皆散作齑粉,躯体融如雪水,消散此间。
她抿起唇,心下不知作何感想,如霰微微倾身,将手中书本递到她手边。
那是一本日记,想来便是床底之人所写,名姓未留,但却从他患病之初记录到近日。
起初,家里人只以为是感染风寒,为他请了大夫,但久治不愈,风寒越发严重,换了多位名医也无计可施。
寒冷之余,他想到日色下取暖,却只觉得越晒越冷,连笔都握不起来,家中人只觉他患了不治之症,悲伤之余,却也做好为他送终的打算。
直到有一次,家人同他说话之时,簇簇细小冰碴倏而穿出,刺破他的眼皮、他的脸颊、他的手臂,那般突然,他麻木的身躯还未曾察觉什么,家人便吓得退出房门,大喊妖邪离去。
后来,他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道士,他说得了此病,是上天的惩处,不可打杀,却也不能善待,否则会祸及家人,于是一行人匆匆对他洒了几碗符水,不顾他身骨脆弱,弯折几下后便将他塞入这间小阁,再不见天日。
不知春秋,不见风月,他的愤恨逐渐软化,变作不甘,后来也信了道士言语,每日向上天祈求原谅,渐渐的,连那丝忏悔也无,只余麻木。
得了这个病后,他甚至不需要进食也能存活下去,或许,他确然是什么妖邪变化而来。
他在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道:“我本就是妖邪,我们是一体的,我被选中,我并非人——”
话语戛然而止,再无其他。
不止是林斐然,屋中四人看过这本册子,心绪各异。
她静心思索过,又去看过那块木制门联,回身向秋瞳道:“你的谱图中还有金桂吗?”
秋瞳摇了摇头:“中途用过了。”
她看过这本册子,心下也十分低沉,谁人不知青平王的妻子患有寒症,难道娘亲以后会如这人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我有两枝。”卫常在从群芳谱中取出金桂给她,又不经意问道,“从天柱而出时,我记得文道友也有一枝,用了么?”
林斐然点头,并未过多解释,他却后退两步,给她让出位置,又十分敏感地向侧方看去,那契妖衣袍是文武袖制式,左窄右宽,双腕都箍有金环,但窄袖处另悬一枚玉环,宽袖处若隐若现几点金黄。
那是一条编有桂子的乌色腕绳,他是契妖,没有群芳谱,无法施用花令,其上桂花从何而来已无需猜测。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看向林斐然,她抬手抚过这馥郁的桂枝,又打开空空如也的抽屉,拾起了桌上明珠。
“我有一个猜想,但是需要将这明珠放入柜中来验证,中间会有一刻的黑暗,他或许会做些什么,若诸位不同意,我再另想办法。”
如霰面无异色,只点头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没意见。”
卫常在也开口:“可以。”
秋瞳竟也未曾反对,不过她从卫常在身后走出,站到林斐然后方,揪着她的衣角,闭眼道:“文道友,你可要快一些!”
林斐然看过他们,抿唇莞尔:“你站我身后便好。”
言罢,她将明珠封入柜中,房内霎时陷入一片黑寂,那窸窣的蠕动声立即撞开床帘,毫不犹疑向林斐然冲去。
声音渐近,秋瞳急得抱住林斐然的腰:“他、他来了!”
哒哒哒——
有什么触上了自己的腿,林斐然并未低头,也未抬腿,手中金桂已然催动绽放,细小的桂子飘上低矮的屋顶,亮出一道日光。
那是秋日里的暖阳,并不炙热耀目,仿佛隔着薄薄一层洒下,却足以为来人驱散周身寒意。
那人紧紧握住林斐然的小腿,本要撕碎的动作微顿,他抬头看向这抹日光,怔怔然间,温热的泪水已经快过他的所有思绪,率先夺眶而出。
“啊、啊……”
他的喉舌已然碎裂,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每一道都是这么欣喜和向往。
在这餍足的暖阳下,他放开了手,扭曲的躯干无法躺平,他便动了动身,摆出同样奇异的姿势,像是一只忙碌整夜,终于在日出时结网而成的蜘蛛。
面上覆结的冷霜不褪反生,冰簇丛丛穿出,他打了个寒颤,却依旧试图舒展身姿,获取更多久违的日照。
不出日光就不能出去。
暗室何来日光,他只能困在这里十年,百年,直至死去。
人始终是人,不论如何否认,若是置身黑暗太久,在猝然见到那缕日光时,眼中迸发的希冀之色都是相同的。
林斐然静静看着,忽而弯下身,一手托着他枯瘦的后背,一手托着他奇畸弯折的腿,将他抱起,离那抹暖阳更近。
他转头看向林斐然,属于人的温热隔着破旧的衣衫传来,烫得惊人,于是那将将停止的泪水再度涌出,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他是一个人,并非妖邪。
当啷一声,矮门上的木板掉落,紧闭的木门吱呀推出一道缝,门已开,此时却无人在意。
林斐然将他举起,神情认真平和,看似平平,整个人却唤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叫人见之难忘。
秋瞳在身后怔然看着,似是受了很大触动,双目微红。
卫常在也抬眸看去,静然的乌瞳中点着一抹暖光,清冷尽卸,眼中映着她的身影,浮光轻荡。
如霰撑着下颌,望向那抹日光,又转眼看向林斐然,眸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滴答一声,手中之人的身形开始融化滴落,如同被烈火炙烤许久的坚冰,再也抵挡不住,只能簌簌流下。
他沾着融出的水液,在衣襟上泅湿写出“多谢”二字,静静看向那低矮压抑的屋顶,不多一会儿,便只剩几件破碎的衣衫挂在手臂。
他实在太轻,好似只剩一把骨头,甚至还不如她的弟子剑重,此时融水消散,便也没太多实感。
林斐然收回手,在原地矗立几息,她心下并无伤怀,只有淡淡的怅惋,叹无妄之灾,叹生命之轻。
人生困苦重重,起伏跌宕,最后竟也不过一把枯骨的斤两。
如霰从案几上走下,不愿见她此般神情,便转移话题问道:“你说,这房内之事是真是假?”
林斐然神色笃定:“是真,他被困在人界某处已久,是圣灵将他带到了此界,以求解法,或许,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她走到案旁,抬手抚过日记最后一句。
“我本就是妖邪,我们是一体的,我被选中,我并非人——”
师祖曾言,“就如同花开、月落、日升,非我之言可改,需要你看见。看见,便有花开,看见,湖中才有游鱼”。
只要举起光,便能看见阴影中潜藏的一切,只要站起身,便能看见恢弘之下渺小的人。
这便是他所说的看见吗?
又还有什么是她没有见到的?
她的视线落在“选中”二字上,久久没有收回。
末了,林斐然将《医篆》及这本日记收入囊中,看向另外两人:“既然房门已开,二位还要与我们同行吗?”
秋瞳立即开口:“自然!”
与此同时,如霰也道:“不行。”
林斐然轻叹一声,看向卫常在:“你呢?”
他垂眸:“自然四人一道更加——”
话未说完,如霰凉声笑过,拉上林斐然的手腕便跃向门后黑暗,电光火石间,卫常在立即伸手探出,林斐然就这么卡在明暗交界间,做了两人间的弹力绳。
林斐然:“……谁先放手。”
第73章
“他。”
“他。”
异口同声后, 忽而又寂静下来。
林斐然心如止水,还好她平日里练得多,此时吃两个人的力没有多大问题, 若是换一个人,怕是早已呼痛裂开。
“听我的, 一起放。”
听二人应下,她这才开口:“三、二、一, 放!”
……
竟无人松手!
难道双方之间没有一点信任么!
林斐然这才转头看过, 如霰那侧乌黑一片,见不得什么,卫常在只低垂着眼, 抿唇不语, 秋瞳站在不远处,眼神有些涣散, 不知沉思什么。
她觉得自己快成此处唯一的清醒者了。
林斐然望着近在咫尺的门框,叹气道:“卫道友, 我同白翡本就是一道的, 他拉我十分正常, 你又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