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余韵,就连远在另一处屋脊上的林斐然二人都有所通悟,心中那点疑惑与不安顷刻消散。
战意大退,慕容秋荻与林斐然对视一眼,不由抬手抚上身侧的冷器,金戈之音嗡鸣,二人松懈的肌肉再度绷紧几分。
那少年走向被束缚中间的圣女 ,同样抬起了手,片刻后,圣女身上灵光大作,像是顽抗什么,但不过几息时间,光芒便黯淡下去。
身侧的修士将束缚她的灵索解去,圣女忽而起身,缓缓抬步走出庭院,她的容色依旧悲悯,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出了府门时,她不经意地扫过林斐然二人所在的方向,便和缓地收回视线。
一行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出门,期间有修士匆匆路过,竟视若无睹般擦肩而去。
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立即动身跟上。
行至中途,她略一眨眼,眸底那条阴阳鱼便浮游而起,片刻后,她听到如霰的声音。
“不要催,我还未到,方才遇上一处金银台的花坊……”
“尊主,我现下不在钟楼,若你到了,可上去等我,大抵半个时辰后便回来与你会面。”
如霰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林斐然无暇解释太多,只道:“事发突然,我现在同慕容大人在一处探查些事情,不便解释,之后再告诉你,放心,和她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语罢,耳边再未传来她的声音,如霰眉头微蹙,随即又松开,无言叹了口气。
同慕容秋荻在一处能有什么事,定是那群云纹袍修士有了线索,她又恰巧遇上,一时心热,动手相帮……
其间缘由甚至不必多猜,不过,同那人在一处确实安全许多。
如霰走到花农身前,在其余破关修士惊羡的眼神中,将手中花束随意放下,坐到桌旁,长腿一搭,是十分无谓惬意的二郎腿,悬起的右足微微晃动,紧箍的腿环便碰上桌沿,叮然声响。
他掀起眼皮,打量着微笑的花农,凉声道:“听闻你这处有金银台,怎么玩?”
不论是姿容还是语气,都叫旁观之人倒吸口气,窃窃私语起来。
如霰侧目看去,唇角笑意淡淡,眼睫微压,其实并未将他们看进眼中,却无端给人以俯视之感,几人立即噤声退开,不再多言。
花农抬手,方桌之上立即出现十个堆满珠玉的瓷盘,皎皎生辉。
花农看向周边:“金银台,一落双生,可还有想要取花之人,可对坐而弈。”
几人为如霰气势所震,一时不敢上前,却有一人频频看过他手边花束,上前道:“这位道友,既是对弈,不如再多些赌注如何?”
如霰并未看他,只望着桌上的玉珠,左手拂过散下的长发,右手点着扶手,毫不在意道:“不上桌就换下一位。”
林斐然半途做英雄去了,他此时便不急着去寻她,时间虽然空下,但也不想花在这些人身上。
又有一人上前:“那便我来,这金银台我等许久了!”
他刚坐下,先前那人又上前一步:“道友,我们可以双方花令作赌,我谱图中花令虽不多,却也有珍稀之物……”
坐下那人蹙眉道:“林非然,我已然坐下,你就先到一旁观战。”
如霰蓦然抬眼,又转头看向那修士,眉梢微挑,颇有些兴味道:“你叫林非然?”
林非然怔愣一瞬,刚点头应下,便见这位道友唇角微弯,下颌轻抬,点向对坐:“名字不错,那便你来,不就是想要我以手中花令下注么,赌约我应了。”
坐下那人茫然道:“那我?”
如霰看他,薄唇轻启:“你说呢。”
那人心下仍旧迷惑,腿却已然听话地站起,给林非然让出位置。
在场之人竟都忘了,只要坐下两人便可开局,哪管对手愿不愿意,但在这时,几人竟都莫名听起他的话,不敢忤逆。
如霰看向对坐:“看在你叫林非然的份上,我以这束花令下注,若输了,你都拿去,若赢了,我只要你谱图中最珍稀的一枝。”
对林非然而言,这简直是以小搏大,芝麻换西瓜,旁观之人十分纳罕。
“难道就因为他叫林非然,是个好名字?”
“林非然好在哪里?”
“不知。”
林非然更是喜从天降般笑起,望向花农:“快快开局!”
花农开口道:“此处有十斛珠玉,数量不一,二位每次可拿走一粒或数粒,拿下最后一粒者胜——是最后一粒,多了,少了都不算。”
他又从桌下拿出一个签筒:“中签者先。”
林非然还未动手,如霰便已取走一支,他垂眸扫过,签尾染有一抹赤色,于是眉梢微扬,木签在指间转过一圈,赤色翻出,他道。
“不必抽了,我先。”
不论做什么,他都喜欢高人一头,先人一步,这般结果自是合意。
众人渐渐围拢看去,这般取珠的玩法,无关术法、无关武技,而是卜者一道的术数,对于修士而言,最难入手。
从取第一粒玉珠起,便要开始算计,不得停下。
如霰垂眸扫过,神情微敛,他虽有傲意,却并不轻心自负,以目数珠时十分仔细,低垂的长睫也随之微动,于是那点盛气凌人之意渐退,叫人见之怔神。
少顷,他抬起手,抓过一把玉珠,长指微动,几粒珠子便从指缝间溢出,留在原处,余下的被他放入身前的斛斗内。
“不必数了,十三粒。”
他看也未看,众人探头一数,当真的十三,不多不少。
此时,林非然才生出些真实的危机感,因为他还未将十盘玉珠数完。
他有些慌乱地看过如霰,对坐之人正以手托颌,望向某处,似是在发呆,又偶尔瞟他一眼,眉头微蹙。
他在不满意什么!
林非然心头大乱,有种叫人看低的羞赧之感,一时顾不得许多,随意抓过一把玉珠放到自己盘中。
他想,珠子这么多,后面再算也不迟,先把这人眼神压下去!
如霰扫过他的玉盘,率先点出数目,不由轻笑一声,索性伸手拿过第三盘玉珠,尽数倒入自己斛中。
“四十六粒。”
林非然看过其余人,兀自拿过一盘,也尽数倒入自己斛中,却并未如他一般报数。
“现在报数有什么用,拿下最后一粒再说。”
如霰轻叹一声:“差远了。”
随后他不再发言,也未看向对坐,只抬手取珠,间或睨过对面的斛斗,面色淡淡。
盘中玉珠数量变少,林非然伸手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周遭围观之人也不再屏息,纷纷低语起来,言语间尽是惋惜。
“要是他早些算便好了。”
“也不怪他,玉珠太多,即便是我一开始也算不出来,一步差,步步差,看来他花令不保。”
直至十盘玉珠零落分布时,林非然已汗流浃背,这一次如霰并未抬手,只道:“还有必要继续么?”
余下的数已被控死,不论林非然取双或是取单,都免不了最后一粒落入如霰之手的事实。
林非然没有回话,他仍在继续,直至最后一粒不出所料被如霰取走时,他甚至未待花农开口,便立即取出暑荷,身影瞬间消失。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想来是早有预谋。
但下一刻,众人眼前一花,遁走的林非然又莫名出现眼前,直直被掼甩上墙,吐出一口闷血。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但数十道视线都落到那道金白之色上。
“看在你也老实破关的份上,我不会多做什么。”
他甚至未曾侧目,兀自接过那枝金银台,拿起花束端详几息后,将雪白的花枝插。入合适的位置。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打定主意潜逃之时乱瞟乱看,透露心绪,这样,不是也给对手时间准备么?”
他走到林非然身侧,凉声道:“开谱图,这束花太素了,我要寻一枝色浓的。”
林非然心下大骇,莫敢不从,急急捂着胸口起身,展了群芳谱,又眼睁睁看着他细长的指在卷上划过,随即停在某处,于是心里一痛。
那是他苦苦寻来的山茶,早知便不贪了!
接过如霰递来的眼神,他忍痛割爱般取出山茶花令,由那人束入其间。
临走前,如霰回头看他,启唇道:“少一个‘文’字,竟天差地别,不若改个名,将然字去了,林非倒是好上许多。”
“……”
所以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走出花坊,他以为过了许久,但算算时辰,其实也不过一刻钟左右,他看着稍显空旷的街巷,缓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