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 来不及觉察便已恢复原貌。
林斐然的确只是简单回答。
当初如霰准许她直呼其名,又见到那抹雷光划过时,她便十分注意。
凡是奇异之处, 最好不要显露人前。故而若是有人在场, 她只会唤他的称谓。
没想到,这个法子用来寻人倒是极为好用。
她收回手, 少见地打量起如霰来,不禁道:“你这身打扮——”
这身打扮与他以往全然不同。
雪发全乌, 满头青丝束作马尾, 高高垂下, 却又有几缕不听话的从颊边散落,看得出是故意而为。
身上的白金袍也换做一身鸦青劲装,更显身高腿长,皮质护腕缚袖,一对银流苏从耳下坠到肩头,唇鼻之上覆有半张银面。
若不是那双桃花眼依旧熟悉凉薄,她怕是要将他认作荀飞飞了。
林斐然不由得想起那个被遮在伞下的身影,疑惑问道。
“难道先前在莲台上时,旋真撑伞遮住的人不是你, 而是假扮成你的荀飞飞?”
如霰点头:“祭典之上,我不得不露面,这是原先就有的约定。
但入谷寻宝之事,亦不能叫任何人察觉,如此一来,只能暂且偷梁换柱。”
能让他亲自入谷寻的,且不说是什么天材地宝,就说寻药这一举动,便会有不少人深挖。
林斐然心中了然,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如霰立即捕捉到,下颌微扬,仍旧是他平日里的神态:“看什么?”
林斐然从未见过如霰束发的模样,此时乍一看去,这般干净利落,倒有些少年锋锐。
林斐然道:“尊主,你以前在人界游历时,也是这样的装扮吗?”
如霰低头看了一眼,抬起的面容上便浮出些不赞同。
“本尊少年时,发及肩头,风姿无双,即便是着青色,也要配上几块白玉点缀。若不是非常时期,我不会这样穿。”
别的不说,就这张脸,他肯定要大大方方露出来。
他转眼看向那只白鹿,抬起下颌点了点:“跟上罢,周围不知多少在看你,你不动,他们能在此处待到地老天荒。”
林斐然这才向四周看去,不期然捕捉到许多偷觑的视线,被她看过后,大多人讪讪收回目光,唯有一道,只是平静看来。
林斐然从未发现,卫常在的视线竟是如此无处不在。
她毫不避讳地转回头,同如霰一道向白鹿走去。
如霰所言的待到天荒地老,确然有些夸张。
几乎是在落到荒漠中的瞬间,不少宗门弟子便自发聚集一处,兀自商讨对策。
而那些过于关注她一举一动的,显然是些独来独往的散修。
她一动身,他们便跟随其后。
白鹿懵懂地盯着众人,不停在原地踱步转圈,直到林斐然向它走去时,它才扬了扬蹄子,终于挪动前行。
林斐然没有开口,也未解释,只是跟着白鹿,身后缀着一群散修。
起初,不少人试图御剑前行,或是用神行术加快步伐,但动身不到片刻,便都会狠狠坠入沙地中。
即便有人要另寻出路,也终究会走回白鹿附近。
渐渐的,众人心中明了,便也安心随行,再不作他想。
八十余人,如同一列长龙蜿蜒在黄沙之上,队尾最末,卫常在提剑而行,步伐不急不缓。
道和宫此行只入了十余人,除却满脸郁色,不与众人相依的裴瑜外,便只有九人,作为小师兄,他此时需得行在后方,为人断路。
秋瞳时不时回首看过他一眼,神色欲言又止,随后又转回头去。
行至中途,忽而有人走到身旁,低声问道:“你们是道和宫的弟子?”
卫常在转眼看去,那是一个目色极为清明的少女,只是眼下略青,唇色微白,犹有病容。
但只一眼,他便看出了这少女并非修士,而是凡人。
“是。”
他颔首回答,但并未询问,他对她为何入内并无兴趣。
“果真是,我一看这道袍便知!”少女双眼一亮,开起口来。
“我叫橙花,以前住在北原,那时便常见到你们道和宫弟子来此除妖,不过一直无缘道谢,阿婆去世后,我就和齐晨离开……”
这是个十分聒噪的少女。卫常在在心中想到。
他不认识什么齐晨、阿婆,也无心听入,却也偶尔点头应答,以免失礼。
橙花心中好感倍增,只觉得这道长面冷心热,不仅不嫌她话多,反而还频频回礼。
她转头看向后方,略带疲意的眼中忽而映出一抹光彩。
他曾经在林斐然眼中见过。
卫常在心下不免好奇,便回首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绯衣的男子走来,面容姣好,并不寻常。
“齐晨!你找回来了?”橙花语气惊喜,音调也全然柔和下来。
那被唤作齐晨的男子很快便赶了上来。
他先是打量过卫常在一样,这才将手中的花种放入橙花手中。
橙花顿时松了口气:“这可是金乌丝的种子,若是好好培育,或许能在朝圣谷外长出扶桑木,到时,大家都不用受寒症烦扰。”
橙花仍旧话多,齐晨却并未不耐,他抬手将她发中砂砾挑拣出,又取出一瓶清药递给她。
“若是能种出扶桑木,你便是功臣,还是先自己用罢。”
橙花不置可否,她将种子放入齐晨腰侧,接过清药饮下。
暖风一吹,卫常在便嗅到一阵极苦的味道,光是闻到便舌根发麻。
前方有弟子回过头来,几乎没有细看,便蹙眉向前快走,顿时和三人拉开一段距离。
橙花饮尽清药后,眼睫微垂,随后还是向卫常在笑笑,小声道:“抱歉,这药确实太苦,没熏到你罢?”
卫常在摇头,清声道:“并无。”
齐晨睨过前方几人,信手从指间变出一枝朱栾递到她手中,转口问道:“要不要去队首,那人你也认得。”
这话说完,不仅是橙花,就连原本无意的卫常在也转眼看去。
橙花问道:“那是熟人吗?”
齐晨颔首,随后神态一边,作抿唇的正经模样,橙花双眼一亮,登时反应过来:“原来是她!”
她当然是记得林斐然的,当初在飞花会时,她被迫与人相斗,若不是林斐然与旋真,她或许还得在场中教人伤上许多次。
只是刚要动身,她便停了下来。
齐晨问道:“不去吗?”
橙花摇头,只道:“现下时机不对,我们还是等回去之后再说。”
齐晨不置可否,他自然是以橙花的意思为准,只要她情绪好转便好。
恰在这时,卫常在突然开口:“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特别,齐晨立即抬头看去,眼中掠过一抹探究与深思。
橙花顿了一瞬,面色微红道:“我们拜过堂,如今是夫妻了。”
夫妻。
原本林斐然与他是未婚夫妻。
卫常在又开口道:“然后呢?”
橙花不大理解,但还是和善一笑,唇边露出两个酒窝。
“然后就相伴等死啊。”
齐晨:“……”
他无奈笑了一下,抬手捂住她的嘴:“谁也不会死。夫妻便是尽头,在这之后,只有夫妻。”
后面这句显然是对卫常在说的。
卫常在显然不懂橙花的幽默,他此刻十分认真,乌眸划过二人,最后落到齐晨面上。
“夫妻,并不恒久。”
这话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说出口,不知是在告诉二人,还是在告诉自己。
齐晨容色微敛,已是不悦,橙花却看向卫常在,确认他并无讥讽之意后才问道:“道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卫常在却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前方,似是在看漠漠荒际,却又好像落到一处,只是那眼神是渺然的。
飞花会前,张春和曾对他有过叮嘱,若是此番能夺得魁首,见得圣人,便一定要见疯道人。
他生前与师祖是好友,时常到道和宫中来对坐论道,然后搜刮些膏脂,满载而去。
自铁契丹书被取走后,师祖最后一抹神魂都泯然天地间,再寻不见,若要问世间谁最懂得天人合一之道,师祖之后,非这位先师好友莫属。
先前在卷轴之中,他的确也选了这位不大像圣人的圣人。
疯道人见到他时面色惊讶,围着他足足转了六圈,大喊着气运之子,随后狂笑起来。
若是常人,或许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癫狂笑声吓退,但卫常在不是常人。
所以,他只是静静看着疯道人,不制止,却也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