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道人凑到他眼前,面上沟壑紧紧挤在一处,低声道。
“我在风中听过你的声音,幼小麻木,你举起屠刀,向他们挥去,听到你心间有乱麻生长,阴暗无光,听到你纠葛在两人之间……”
卫常在神色未变,甚至拱手行礼,乌眸无波:“前辈神通广大。”
疯道人顿觉无趣,癫的怕傻的,傻的怕疯的,疯的什么也不怕,但不喜欢对着木头开口。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师尊告诉你了,要与我论天人合一之道。”
疯道人挠挠身子,打量过他:“可以与你论道,但我在此间已久,十分想念烈雪酒,你赠我一壶,我便告诉你。”
哪知卫常在摇了摇头,却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疯道人一脸稀奇,上下打量着他:“你师尊的话,你竟然不听了?”
卫常在没有回答,疯道人知晓这时从他嘴中撬不出什么话,便道:“罢了,想问什么便问。”
卫常在再次行礼,声音清冷,犹如霜雪凝花。
“都说前辈可以以过往之事推测将来,我想知晓——林斐然会与谁结亲。”
疯道人双眼瞪如铜铃,眼珠子都快落出来,甚至啧啧许久,似是听闻什么天下之大谬。
“你不问秋瞳?”
卫常在不解道:“我知道她会与我成亲,何必再问……又或者,在前辈的推演中,我其实并未与她成亲?”
疯道人也不回答,只眯着一双小眼哼笑。
“我只回答一个问题,你自己说,到底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卫常在并未犹豫:“第一个。”
疯道人大呼两声好,随后在原地踱步起来,十指翻动,不知在回想什么,约莫一炷香后,他终于停下。
“据我的推演,她日后会结亲,至于结亲之人是谁,我不能说——
但肯定不是你。”
卫常在睫羽微动,平静的眼底终于泛起涟漪,他抬头看向疯道人,久久没有开口。
就算是疯道人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此刻也看出了他眸中变幻极快的光彩。
他抬手指向卫常在,摇头笑起来,颇有些自豪道:“这就是我为何不告诉你那人名姓,若是说了,你还不现在就将人一刀了结?”
卫常在仍旧没有开口。
疯道人咋舌:“分明接受不了 ,却还要问我,难道你以为那个人是你自己——”
他大笑起来:“夫君原本是你,但现在,已经改天换地了!”
卫常在缓缓闭眼,那双乌眸就此掩在其后。
疯道人看着他,笑容收回,又跃上一抹不解:“我知晓你大半的过去,也对天人合一之道略有钻研,知晓你为何如此固执。
但我并不明白,你为何不承认?
其间到底有何变数是我不知晓的?你快快告诉我,以后风吹不进,我便再也不能知晓了!”
疯道人神情急迫,卫常在却淡淡睁眼,双唇轻启。
他道:“情爱困苦,她不可入此道,我会渡她。”
疯道人笑容一僵。
他只是装疯,却忘了眼前这人实打实的不正常。
“我可告诉你,你们师祖的天人合一道的确‘无情’,却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无情’!”
还未说完,卫常在已然兀自行礼,退出此方小世界。
其实他心中仍有困惑,只是并非对林斐然那将死的夫君有惑,而是对自己。
如今发生之事,与师尊当年所言并不完全相同,秋瞳,当真是他命定之人?
“道长、道长?你在想什么?”
橙花忍不住唤回卫常在的思绪。
卫常在转眼看她,略作摇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不论命定之人是否真是秋瞳,现下——
都只能是秋瞳。
……
白鹿依旧在前方引路,众人却不知走过多少里,回首看去,茫茫沙漠上只有一串望不到尽头的脚印。
时至此时,干渴,饥饿,疲惫交织,剑山如同一道蜃影般高悬前方,好似近在咫尺,却又迟迟摸不到边际。
不少前行的弟子互相搀扶,橙花也因为过度劳累,正伏于齐晨背上,昏昏睡去。
林斐然望过后方弟子,随后看向如霰,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如霰点头,步伐不急不缓:“无碍,你若累了便说,夯货不惧日色,也无疲乏之感,可以载你一程。”
他此时只露了半张脸,于是那扬起的眉与弯起的眼便十分明显。
他平时与她说话时,也经常这般笑?
林斐然收回视线,摇头道:“这点路途,我还撑得住。”
这段路程对修士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难的是如何在这一成不变的荒漠中步履不停。
忽然间,那只白鹿忽而仰天看过,闪过碎光的鹿角顺势垂下几缕丝绦,它四蹄高抬,开始奔跑起来。
此行不似先前那般缓慢,白鹿也并未停留等待,此处荒漠沙地中,若无它引路,众人怕是走到死也无法踏出半步。
林斐然同样顶风而行,只是中途总忍不住向身侧看去,确认如霰并无异样后才收回目光。
“你是不是有些看轻本尊了。”
如霰心情有些复杂,他对这看护一般的目光固然受用,但心中却仍旧冒出几缕不服之意。
他不会屈居人下,更不会让人看轻。
他足尖一点,身形于沙地间晃过,犹有残影,转眼便到了最前方,离那白鹿不过数米远。
林斐然一怔,唇边竟也缓缓露出一点笑意,她动身赶至,身法同样叫人称绝,如霰转头看过,眉梢微扬,又带出些许笑意。
“身法还不错。”
林斐然开口道:“我还以为你跟不上,先前才放缓速度。”
如霰沉吟一声:“是么,这份情固然是好,现下用来却有些不合时宜,分明是我在迁就你。”
林斐然看着他,呼啸的风从耳侧划过,眉眼间露出几分跃跃欲试。
“要不要现在就比一场,谁先摸到白鹿,谁才算身法极佳,迁就对方!”
她心中自有一股意气在,只是素来不显山露水,此时罕见地露出半分真容,如霰哪有拒绝的道理。
“好啊。”
他轻飘飘回答,足下却忽而蓄力前行,束起的马尾荡在空中,没有她那般的少年气,却多了几分恣意。
“肯定是我迁就你。”
此时并无灵力加持,比的便是身法。
若是以往,林斐然绝不敢想自己竟能同神游境尊者比试。并非胆小,而是神游境修士不会给她作陪。
二人一前一后,紧追慢赶。
如霰并未因她境界低微便敷衍了事,相反,他十分认真,这是对林斐然的尊重。
烈日之下,黄沙沉闷,众人脚步拖沓,却见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在前方追逐,气氛并不紧张,反倒十分闲暇。
直到最后,那青色身影踏过萍踪步,以扶云直上之姿轻拍白鹿,将它吓得又快了几分。
众人:“……”
如霰回首,流苏在耳下晃过一圈,银面煜煜流光:“看来,还是我要迁就你一些。”
林斐然额角冒着细汗,望着那匹白鹿,神情虽有遗憾,却并不懊恼,她缓声道。
“总有一日,我会超过你。”
如霰扬眉:“你对每个赢你的人都说过这番话吗?”
林斐然点头:“每一个我都做到了,所以,我一定会超过你。”
“超我?”如霰转回头,“神游境的你,或许可以,但现在,还是好好修行,你看,剑来择主了——”
晴空之下飞来上百柄灵剑,却并非本体,而是道道无色剑影。
它们铺天盖地而来,顷刻便将九轮圆日遮蔽,透出虚幻的虹光。
无色剑影在空中旋转划过,猛然升起一阵旋流烈风,扬起尘暴。
众人只见得漫天的黄,全然不见灵鹿白影,举步难行之时,只得盯上那抹尚且浓烈的玄色。
她一直走在众人前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为人引路,却又像是无心之举。
烈烈暴尘撒过,林斐然尚且能够窥见前路,却还是拉过如霰手腕,侧身半步走在他前方。
夯货不受尘暴侵扰,却也囿于无人发号施令,只得将尾巴拉长,从如霰腕上缠向林斐然,将两人牢牢连在一处。
模糊间,林斐然又见到数抹光影向她袭来,几乎是同时,周身剑骨烧灼发热,煜煜生辉,她登时便如一道明光亮在黄沙之间,极为醒目。
如霰忽而开口道:“那些不是剑影,是剑灵,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