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常在等了半晌,见他不言,又开口道。
“那这个人呢?”
他看向右侧有些混乱的三个字:“她是谁,我不需要记住么?”
“不需要。”张春和只看过一眼,“她将来会与你有一道婚约,但不重要,对你而言不过一位过客,方才只是忽然想到她,所以顺手写下罢了。”
卫常在听过这话,便十分懂事地闭了嘴,只充当一个瓷偶站在一旁,待张春和什么时候想说话了,便回上两句。
他与师兄都是如此做的。
张春和只需要偶人,他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
但不得不说,这两个名字的确在卫常在的脑海中刻了下来。
一个规整,一个散落。
他从未刻意回想,毕竟他只有六岁,能懂得什么情情爱爱,但张春和总喜欢将秋瞳一事挂在嘴边。
时间久了,他好像也这般默认下来,渐渐的,另一个名字就此变得模糊。
模糊到他只记得那溅开的朱砂与划过的一笔赤痕。
直至九岁那年。
那时,他正在小松林中练剑,为即将到来的引灵入体做准备。
太徽、清雨二人匆匆找来,提及要将一女童接回山中修行,又道他二人年纪相仿,让他同去,那女童便不会太过恐惧,一路上也有个伴。
他毫不犹疑别开视线,乌瞳映着白雪,凛凛含霜。
“不去。”
他直白拒绝,又舞起剑来。
清雨面色无奈,只得拿出一块符令,搬出张春和的名号:“好罢,让你一道前往,是首座的命令,并非真的让你作伴。”
太徽看着他,不由得道:“本想与你好生相说,你非得要吃牌子,把剑收好,立即出发!”
看着那块令牌,其实他也生出些许疑惑。
比如为何要他一同前去?比如接回之人到底是谁?
但都没有问出口,不必发问,做了便好。
清雨祭出法器,小重山剑倏然变大,三人一道踏上,将卫常在护在中间。
途中,二人原本还低声密语,又不知提及什么,声音越发变大,下一刻就吵吵嚷嚷起来。
言语间提及那“贱人”,提及“林家灵宝极多”,最后又落到“林斐然”三个字上。
卫常在早已看惯二人丑态,故而并不作声,只是在蓦然听到那三个字时,下意识想起朱砂色。
原来忘却的那三个字是林斐然。
御剑极快,也只是吵过几句嘴的功夫,三人便到了洛阳城中。
甫一落地,太徽便忽然想起什么,说与首座有事商讨,便要与清雨一道回去,但再带上卫常在总不方便,便给他系了个护身法宝,叫他到将军府门前暂等。
卫常在并不反对,只是静然应下,随后一路问过百姓,摸索着到了林府。
那时天有细雨,玉雪一般的道童就这么撑着桐纸伞,静立宅前等待太徽二人。
林府前挂满白绫,据过路之人所言,府主人三日前入葬,又没什么亲眷,家中只剩一个幼女,可怜极了。
卫常在那时心中并无感触,他从来都是一个冷情之人,即便他也父母双亡,却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就这般站在门前,路过之人眼神奇怪,频频看来,他也毫不在意,倏然间,尚未合拢的府门被雨风吹得半开,露出蹲在院中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女童,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她没有遮伞,只是蹲在墙角,双肩微动,不知在做些什么。
卫常在不理解,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剑鸣,知晓太徽二人将到,他这才推门入府,走到那女童身旁。
原来是在逗弄蚂蚁。
心中这般想着,视线从墙根处收回,看向这个同他一般大的女童。
小姑娘发髻有些凌乱,仰起头时,豆大的雨滴从她额角滑落,抬眼看来的神情十分平静,卫常在没从她眼中看出半点污浊,只有莫大的伤悲。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怀,只一眼,便叫人喘不过气,同样是父母双亡,他的眼中或许寂静,或许还有半分解脱的喜意,却绝不会有这样空渺的神情。
豆大的雨珠扑在伞面,如同珠玉落盘,砸响在二人静默的对望中。
也是这时候,林斐然三个字才具体起来,从那被朱砂画过的名姓,变作一个灰扑扑的人 。
身后传来脚步声,太徽、清雨二人匆忙赶来,神情焦急,他们以一种卫常在从未见过的姿态将她搂入怀中。
“慢慢——孩子,你辛苦了!”
说得情真意切,慈爱非常,甚至声线中都带上一丝颤抖。
卫常在的目光忽而微妙起来。
心如暗渊,他从来只在这二人身上看到贪婪、虚荣,何时有过这等真情?
有时候,谁又能说人不是画皮鬼。
他撑着伞,移开视线,却见林斐然十分感动。
她默然搂着二人脖颈,眸中浮光微动,莫名流光溢彩,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东西。
在他尚且不知晓这抹光彩唤作真心时,便已忍不住多看几眼。
林斐然被太徽、清雨二人哄回山时,变成他们一同站在中间,两人间又隔了一拳远。
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问道:“我叫林斐然,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平日,卫常在只会装作风声太大,没有听清,但这人是林斐然。
他悄然知晓她的名字已有三年,若此时不回,难免觉得自己无礼。
不论何时,他总要将这礼义廉耻端到台面。
“我叫卫常在。”
林斐然反复念了几遍,只道:“常在?是常常都在的意思么?母亲为我取名叫斐然,是寓意为斐然卓绝,你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卫常在看向身侧留流云,清声道:“常在常思常静,修我修德修心。”
林斐然了然点头:“好高深的寓意。那为什么不叫卫常思?”
卫常在眸光一顿,看了她一眼,她却全然不觉,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
……
其实他也这般想过,但终究没有像张春和问出。
于是他道:“我也不知。”
林斐然忽然笑了起来,断言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卫常在看着她,一双乌眸映着天光,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这般看着。
她小心凑近一些,低声对他道:“如果不喜欢,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别名,我的别名就叫做慢慢,因为我娘亲不希望我做事太快,要我慢慢来。”
他还是没有开口。
她却浑然不觉,只望向不远处的三清山,忽然问道。
“修道人的洞府,也会下雨吗?”
太徽闻言哑声失笑:“斐然,我们修道之人不住在洞府中,我们也住在房屋下,也踩在砖地上,天上要落雨便落雨,天上要落雪便落雪,只随自然。”
卫常在唇边浮起一个无意义的笑,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徽长老有这等悟性。
小林斐然感概一声,眺望向那座白雪山头:“那就好!”
清雨抚着她的头,柔声问道:“方才见你蹲在墙角帮蚂蚁搬家,却又没有撑伞,是因为喜欢下雨吗?”
小林斐然默然一瞬,卫常在看到她略略敛下的神色,又听她道。
“母亲喜欢,她总爱独坐院中,撑伞听雨。
她以前说过,若她死去,便要凝作雨魄,化成天边酥雨,春时细润,夏时渺然,秋时苍茫,冬时凛冽,四时虽有不同,却都美不胜收。
父亲便说,那他死后就要化为云魂,日日相伴。
母亲又问我,是不是想化成风——”
她说道此处,顿了下来,眉眼却逐渐舒展。
“我不想化成无踪无影的风,她要做溪草,做野花,做大树,如此便能等云来,等雨来。”
话语很快卷入风中,飘然不见。
太徽清雨二人只摸了摸她的头,很快转了话题,又提及上山修行的趣事,把她勾得心驰神往。
一行人到得山门前,便见一道靛蓝身影立于门下。
他长身玉立,唇畔含笑,手中撑着一把桐黄伞,听到动静后微微抬起伞沿,向几人看来,于是白雪簌簌滑落,沾上袍角,露出其下盈盈笑意。
疏朗清隽,比春风,比明月。
太徽并不意外,只笑道:“常英,你这个大师兄还真是当得尽责,不论哪个弟子入门,你都要来接风洗尘。”
蓟常英不由失笑:“接风洗尘谈不上,不过是做些认路、下榻的小事。”
他走上前来,半蹲在林斐然身前,手中黄伞微斜,为她遮去落雪,笑道。
“你便是新入门的小师妹,唤做林斐然?”
林斐然看向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