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亲传弟子,凭什么得到长老青睐,凭什么日日去吃宵食,就你特殊?他们传了你什么剑法,让你在群英大比里赢我的,练给我们看看如何?”
“盯着我们做什么?怎么,想动手?”
那是林斐然第一次提剑反抗,一对多,结果自然不好,剑卷了刃,她被打倒在雪地中,却不觉寒冷,眯眼看到天上的艳阳后,反而笑了。
几人显然是留了心眼的,打得她足够狼狈,却没有明显伤痕,等到卫常在到松林寻她时,她看起来似乎只是练剑过度才脱力在地。
“听师兄们说你来松间练剑了。”
少年身姿如松,面容如玉,他歪头看她,拂开她额角的乱发:“怎么睡在这里?练累了?”
艳阳在他身后,随着他的移动时隐时现,林斐然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他唇角浅淡的笑。
他拿过林斐然紧紧握着的长剑,看到剑刃处弯折不少,又多了几个豁口,无奈道:“你总习惯横挑式,力气又大,这样用,再好的剑也受不住。”
说到此处,他将手中长剑递给林斐然:“早知轻剑不称你手,我便替你另寻了一把。你看,它更重些,也更长,更适合你——我给它取了个名,叫潋滟。”
林斐然抬手接过,看着这把剑静了许久,久到卫常在都有些疑惑时,她骤然开口,声音略哑。
“卫常在,我会变得更强,强到就算灵力境界不及,也能用剑技压制他们。”
卫常在停顿片刻,乌黑的眸中泛起波澜:“他们?他们是谁……你认识了新的朋友?”
林斐然坐起身,淡蓝道袍上沾着细碎的白,乌发上也凝着雪粒,被冻得发僵发红的手指握着雪剑。
她说:“他们,是向我出剑的人。终有一日,我只需一剑,便叫他们再不敢言!”
那时她固执地想要改变他人的目光,可别人的看法,是最难改变,也最不必要改变的东西。
她最初愿意跟着太徽二人回三清山,明明不是为了一鸣惊人,不是为了讨得同门的喜欢,更不是为了卫常在!
是为了……为了……
林斐然呼吸骤然急促,眼中灼热更甚,烧过一片绯红,恰如那日在桃溪边同卫常在表明心意,恰如那时和同门争斗,血染小松林,恰如那刻在道场上,清雨用小重山刺入她肋下,点点红梅在雪中绽开。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讨厌她……她已经很努力在练剑了,她未曾连累太徽清雨的名声,她只是喜欢卫常在,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但没有人在意,好像她只是存在于世,就已经让很多人不快。
因为不在意,张春和宁愿派人追到妖界,也要取她剑骨,因为不喜,即使是并不相识的道童也要对她拔剑相向,那样的杀意毫不掩饰,只欲除她而后快。
她只是想活着,所以她逃下了山。
可为何此时此刻,她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仍旧被困在三清山中,仍旧被困在那片茂密的松林里,她抬眼看去,仍旧只见灰白的云,不见暖阳蓝天。
下山、下山,为何下山,从未下山!
“江尽,快跑,她入魇了!”穆千大喝一声。
江尽此时额角青筋暴起,呼吸断续,林斐然的手捏住他的脖颈,令他无法回答,他的视线终于清明,恍惚看去,她双目赤红,眼中早已没有他的存在。
“嗬嗬……”
空气越发稀薄,呼吸破响,江尽感到一阵恐慌和无力,偏偏在此刻,他忽然想,以前面对众人的指摘,林斐然是不是也是这般无力。
脖颈处传来一声脆响,江尽骤然瞳孔紧缩,他的喉骨似乎半裂,吞咽间竟能感受到些许细碎之物。
“林……”
破碎的声音没有传到林斐然的耳中。
入魇对于任何一个修士来说都是极为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入魇之人或会堕入幻境中,渐失五感,再难醒来。
盘龙锁袭来,却被林斐然一把抓住,穆千立即顺势将她暂困住,从她手下救走了已然晕过去的江尽。
碧磬心头大跳,她毫不犹豫地摇起了腰间白玉铃,嘴里在祈祷:“尊主尊主,赶紧来吧,这么好的人族,可别魇傻了……”
铃铛被晃出残影,可见她有多急切。
林斐然原本就吃了一整瓶点春丹,灵力大盛,如今又有入魇加持,周身光华流转,灵力大涨,令人心骇。
她站起身,挣脱盘龙锁,手中气剑凝起,威势十足,直向江尽而去。
穆千捂着伤处倒吸口气:“她这涌动的灵力,可不像坐忘境的修士。”
在场几人,只他对入魇稍有了解,他屏退其他人,掏出一面铜镜,并指画诀,从肩头抹了些血滴入手中铜镜,镜面顿时波纹横生。
这是悯春尊者托人给他的,好在他说过,林斐然先前就有入魇迹象,若有异变,先将她困入这镜中,不可让她完全入魇。
此镜是用一百名稚童眼中那抹清光所炼制,曰,明镜高悬,压制入魇最为有效。
微光自镜中旋转而起,瞬间便将暴动之人笼罩其中,再一转眼,她已到镜中。
如今此处是不能再留了,穆千扛起江尽,趁碧磬等人去接那铜镜时,折身回跑,一边跑一边掐诀大喊:“谢前辈,赶紧开门!变故大生了!”
另一边,碧磬紧张接过铜镜,只能窥见镜中那抹身影,旋真径直起身:“直接回行止宫,去找尊主还有救!”
碧磬点头,正要随他一同前去时,一阵淡淡的冷梅香吹来,止住了两人的脚步。
“吵得本尊耳朵疼,下次再这么摇,你们就将这铃铛活吞下去。”
碧磬二人终于露出一抹喜色,转头看去,却发现来人不止如霰,还有荀飞飞以及不知何时归来的青竹。
不远处正在奔逃的穆千忽感心惊,下意识回望,只见屋顶之上正有三人望着自己,目光轻然,却极有威势。
尤其是中间那位,身量修长,一袭白金长袍,腕缚莲环,肘垂半尺宽袖,飘然如仙,加之一头似雪的长发,来人是谁,已呼之欲出,他心中立即划过一抹极寒的悚然。
那人抬起手,一支散落的寒箭骤然悬空,坠星般朝他们二人袭来,无处躲避,无法躲避,银箭直穿而过,将他与江尽串在一处。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日要交代在此时,一道镜门终于出现,他跌入门中,跌回人界。
如霰望着那处,略凉的视线转落到荀飞飞头上,荀飞飞立即拱手:“马上让人去修补界门,绝不会再有漏洞!”
“不必,界门广阔,本尊亲自去查补。”他转回头,看向碧磬手中的铜镜,颇有无奈,“真正棘手的在这里。”
啪嗒。
黑暗中,林斐然听到一点眨眼声,极轻极慢极细,好似眼睑一点点睁开时拉扯出的胶着之音。
随即频率渐渐加快,重合的声响如同老虫振翅,听得人脊背发麻。
一股凛然清气蹿至心间,心神终于寒凉半分,她扶额睁眼,那黏着之音骤然消失,咕噜的一声,某颗珠子落地,她凝神看去,正是那由逸散剑骨凝成的芳珠。
四下幽暗,唯有这颗珠子散着微光。
她俯身拾起,再抬头,倏而对上满室的眼,心下重重一跳。
原来此处并非幽室,四周双目遍布,宛如繁星,一只又一只,瞳仁大得诡异,又黑白分明,像极了稚童之眼,它们不停眨动,黏稠的眼皮开合间声响不断。
“林斐然,你可认错?”一声童音响起,天真无邪。
林斐然看着这些眼睛,只觉得目眩神迷,却仍在心神震荡之间反问道:“我何错之有!”
“眼睛”们哈哈大笑,如同幼童玩闹,一声接一声,嗡嗡作响,笑得人耳聋心鼓:“入此界者,均是入魇边缘的修士。修道却入魇,是有亏心,罚!”
一道金光雷霆从天而降,直朝林斐然劈下,将她劈得半跪在地,口中血沫横出。
心神震荡间,她眼前忽然闪过什么。
一道身影自暗色中走出,白发鹤袍,臂搭拂尘,目含清风,步履轻盈,如仙人降世一般,他一出现,那四周的眼竟都安静下来,只移着眼珠四处打量。
此人不是张春和又是谁。
他走到林斐然身前,盘腿坐下,声音温和:“抱歉,孩子,这明镜高悬内含有清正之气,虽可助入魇之人保持清醒,却还需要金雷震慑,本就不是对付你的,不必介怀。”
林斐然好似并未听到他的话,良久,她才从那道雷光中醒来,慢慢动了身子。
她并未看向张春和,只神情奇怪,喃喃道:“看来,我脑子里真的少了点东西,该找个人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