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道金雷劈下,震荡间,她竟又想起一点往事,一点从未记起的往事。
比如,她早在孩童时,便知晓自己穿书一事。
喉间发痒,林斐然咳嗽两声,又咳出些血沫,她收敛思绪,转看向张春和:“这道雷,是你放的?”
她突然想,若是能改良些许,再多劈一劈,会不会记起更多?
张春和并不介意她的无礼,只道:“这道雷光于你无害,之所以吐血 ,盖因为你入了魇。寻常人至少要历经十道方可清明,你甚至不需一道,这很好。”
林斐然看他:“你一直在镜中?方才镜外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是。”他坦然认下,腕上菩提子莹润生光,“给出这面宝镜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谁知竟真的用上了。”
“你倒是很坦然。”林斐然并未坐下,而是站着身,垂眸看他,“不知污蔑我偷盗灵宝时,是否也是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非我污蔑,这是太徽同弟子的解释之词,不过我也不推脱。”张春和并未在意,他笑道,“我甚少有机会同门下弟子对坐论道,今日倒正好有此时机。
以你的天资,这剑骨不仅无用,还可能拖累于你,何必存之?”
林斐然笑了,只是这笑声颇冷:“是否无用也该我这个主人说了算,你算什么,竟也来评断?若是灵骨长在你身上,你也愿剖去?”
张春和看她,不躲不闪,眼中竟有一份祥和与静然:“有何不可?若是我有剑骨,能助常在踏上天人合一之道,筋骨下剖三寸又何妨?可我没有。”
林斐然道:“就是没有,所以才觉得无谓。”
张春和站起身,摇摇头,声音悠长:“孩子,你自小在山上长大,不知晓这悠悠众生,有的命比泰山,有的贱若鸿羽。你不知晓,人,生来就是有分别的。”
林斐然冷声道:“你觉得你是哪类?”
“我?”张春和看她,笑道,“我自然也是贱若鸿羽之人。不论是你、是我、还是道和宫中的任何一人,除了零星几位天骄之外,都一样。”
说完这话,他看到林斐然越发冷然的眼神,也并不觉得冒犯。
“大道三千,有人直入青云,有人止步脚下,这是分别;人间百态,有人珠玉在怀,有人冻死门前,这是分别;万物生灵,有的傲立群峰,有的落其口腹,这亦是分别。
究其所以,不过天地规则,不过道法自然,你只是太小,所以不懂,所以不认,所以愤怒。”
林斐然看着他,久违地想起了张春和的道号。
张春和,号悯春真人。
春尽冬来,百花悲艳,舍身而令春和,则万物同道,仙人归心。
“原来所有在你眼中,我合该献出剑骨。”她心间泛起一丝冷意,“你这样为他争夺,助他登天人道,又是为了什么?”
张春和看向她,臂间拂尘微动,只吐出两个字:“道和。”
“真是大义凛然。”
好像她才是恶人一般。
林斐然双目依旧绯红,神情却安静下来,她握着手中芳珠,问道:“如此急切要我的剑骨,不是因为它即将养成,对么?”
张春和细细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感叹:“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逼近入魇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少年人,若不是你的脉弱之症药石无医……罢了。”
他叹息一声。
“养成的托词,的确是说给他们听的。我急切,是因为你道心蒙尘,心斋不净,导致灵骨逸散,如果再不快些,剑骨就要没了。”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林斐然沉默不语,四周那原本安静的眼睛也活泛起来,它们窸窸窣窣眨动,十分好奇,那大得骇人的瞳仁转得扭曲,试图看清她此时的神情。
张春和也再未言语,他只是看着,看着她垂头,看着她掌间凝出气剑,又看着她抬起眼眸,眼中绯红依旧,似有火烧。
她依旧未曾认可他的话。
灵压化风而起,吹起少女的乌发,她只站在那处,双目赤红,可她的神情却异常冷静。
她扫过四周密密麻麻的眼仁,不知在想什么:“张首座,你生气过吗?”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生来就该做谁的垫脚之石。
人确实有分别,却不是你之所言的鸿羽与山岳,而是路有饿殍,啐然离开与倾尽全力,只希冀‘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分别,前者为贼,后者成圣。
或许我此时的愤怒,在你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弱肉强食的败落,不值一提,那就看看,这怒火能烧到什么地步!”
她手执气剑,握着那枚莹润的芳珠,直指这慈眉善目的道人,灵风骤起。
“道和宫第十七代甲级弟子林斐然,今日特来论道下山,还请首座——跪批!”
第21章
道和宫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斋醮, 除了惯常的祭祀、请圣外,还会在朝拜后进行弟子切磋,再以当年的切磋结果将普通弟子分作甲乙丙丁四等。
道和宫是四大宗门之首, 却更侧重剑技,自三年前起, 林斐然就一直是甲等,只是境界不高, 便只被评作甲级弟子中的末尾。
于乾道各宗门而言, 山上与山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谓之出世,一个谓之入世, 若有弟子要下山行走世间, 便是决心入世,入世者, 不可再回。
弟子下山前,会与师长对坐论道, 辩明道心, 再由师门赠出一枚雷击木制成的五岳真形符, 随后下山,自此断绝与宗门的缘法。
多少年来,从未有弟子能同张春和对坐论道,赠符下山。
“跪批?常在倒也提过,你内里也是个张狂又不服输的孩子,不过少年人,大多如此,总有满腔洒不完的热血。”
张春和淡笑看她:“孩子,你方才所言之为贼成圣, 倒有几分神魂在,如要下山,何必以武论道,你知道我是何境界吗?”
林斐然视线不移:“大名鼎鼎的悯春尊者,早年入神游,差半步入无我境。只可惜这半步,却是几十年也没跨过。”
张春和并未恼怒,反而带着笑意感叹:“是啊,这不就是我所言的分别么?毫厘与千里。我等资质如此,此生无法再进。我愿助有志者一步登天,可惜驽钝得连脚下石也做不得,而你能助却不愿,世事真是蜜糖砒霜,各有所苦,可叹,可叹——你打不过我,我们可以再辩分别之道。”
“你只是一个灵偶。”
林斐然后撤半步,气剑横于身前:“况且,借我灵骨圆你志向?张首座,蝼蚁尚且求生,不动等死,才叫愚蠢。”
张春和微叹摇头,露出脖颈拼接而出的木偶节:“融了我心头血的偶人,却也不是你能斗败的。那日你有法器护身,才能遁走,又何必逞强?这面镜子并非禁锢,只是不想你入魇而已。”
林斐然:“不必多言。”
铮然一声后,她举剑而行,气剑之上渐渐亮起星火,燃过她的双眸,在这漆黑的镜中世界划出一抹逼人亮光。
张春和并未移动,手间拂尘微闪,化作一把朴然长剑,他未将林斐然放在心上,但他想亲自试试剑骨威势,不然,以后如何指导常在。
道和宫是天下万千剑道之首,可却也不是人人都修剑,比如张春和,他惯用的便是一把半人高的苍阴弓,而非灵剑。
两相交戈,长剑铮然,兵戈之音甚至传到镜外,听得人牙酸耳鸣。
眼前虽是偶人,动作却没有半点凝滞,袖袍起落间,能看到其手臂上灵力流转的符文。
她凝神细看,那些符文竟由道道雷击而成,黢黑而有神,颇具威势。
旋身间,几道风刃割裂而来,林斐然闪身避开,它们直直向后方袭去,那片密布的眼见状立即闭上,却仍被割破半边,镜中骤然响起一阵小儿啼哭。
一只哭嚎,其余眼睛也随着眨动起来,黏腻声不绝于耳,它们向那处看去,懵懂又诡异。
林斐然被这景象晃神一瞬,待张春和手中剑斜劈而来时才堪堪回神。
她立即反持气剑,顺手一打,剑身飞快绕着张春和手中长剑柔转一圈,借着他的剑势反劈而去,不出意料被他横挡化去剑势,抓住这瞬间,林斐然旋身将手中气剑悍然劈下——
若是两把灵剑,张春和手中这剑必然断截,可她用的是气剑。
剑身灵力缭绕,十分锋利,可对上真正的灵剑依旧逊色,气剑已散,他手中那把灵剑安然无事。
张春和也未犹豫,灵剑向她直刺而去,寒芒将落至她前胸时,灵剑陡然转了一半,沉铁精制的剑柄带着灵力重重至胸口,林斐然周身凝滞一瞬,下一刻便喷出半口血沫,后退数步才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