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盈掰断了一根花枝,冷笑道:“这好办。”
谢灵犀审视着她,无甚表情:“杀了?”
……
“杀谁?”
谢灵均眼瞳一缩,将妹妹拉入屋中,“嘭”一声关上门,严丝合缝,一只蚊虫也飞不进来。
方才灵犀一归家,便朝他观止苑行来,开口闭口便说道大逆不道之事,他听了半晌,终于明白,谢灵犀所图的是何事。
公主即位,着实骇人听闻,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先例。即便作了真章,其中阻力,也不容小觑。
谢灵均不说“可”或“不可”,反而问道:“杀了秦王,然后呢?晋王、楚王……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皇子,杀得完么?”
“公主的政见,我们很喜欢,可此等大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不,”谢灵犀道,“只需杀了秦王。”
“都道‘母凭子贵’,卢家日薄西山,一旦燕盛死了,若欲重归荣耀,便只得牢牢抓住公主这根救命稻草。”
此乃公主的家务事,同他们这些姓谢的、姓崔的、姓王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需静观其变。
谢灵均锁紧了眉心。
今日军中事务少,听闻谢灵犀找他,早早便回来用午膳。
先前平南王之事,以及那环环紧扣的荆州异动、山匪作乱,甚至包括那则欲教他身死北疆的阴谋,闻之骇然。
如今圣上病入膏肓,时日无多,若教其他皇子王爷即位,莫不是两种可能——其一便是沦为其他权柄的傀儡,其一便是同燕稷一般,对谢家暗算中伤,讨不到好下场。
此两种结果,谢灵均一个也不想要。
既然谁都行,那为何不能是公主呢?
同为女子,灵犀或许有些恻隐之心。
可他明白,自家妹妹并非是那种将大事当作儿戏,将私心同大局,胡乱搅作一通的性子。
天子注定收权,而公主的政见堪称良善。
如此风云突变之时,谢家是激流勇进,与墨池中的诸位争上一争,还是退与幕后,保全自身呢?
他看着谢灵犀,担忧道:“随着权势愈来愈大,人心也不再单纯,欲望宛如滚雪球,一旦开始,停不下来——此间道理,你明白吗?”
与人谋位,宛若与虎谋皮。
谢灵犀只笑道:“与虎合作或是对弈,端看各方能耐。”
她素来是极为自信的。谢灵均失笑,小弧度地摇了摇头,又记起什么似的,将茶杯重重按下,叹了一声:“谋不谋皮,该去同爹说啊,我俩在这杞人忧天些什么……”
“……”
谢灵犀无言。
良久,她道:“我没有杞人忧天,是兄长你想太多了。”
“我只是来知会兄长一声,公主即将动手,秦王命不久矣了。”
……
原来那扰人清梦的武将姓楚名璃英,竟是新上任的金吾卫统领。
他出生寒门,早柳续好几年考取功名,以武状元入仕,又在北疆、南夷等地打过仗,从一个小小的排头兵,一路擢升到了金吾卫统领的位置。
如今将至而立之年。
谢灵犀心道,这大统领算得上是乘了卢巍被罢黜的那股东风,在他之前还曾有一任,出身兰陵萧家,同萧胤还沾些亲缘关系,于今岁开年时病逝了。
——难怪浑身的杀伐之气。
他月前方才从北疆回长安,圣上允了他归家探亲与置办宅院之权,暂不急着上任,只是如今,长安接连死了人,也便赶鸭子上架了。
长街上行进着一队威武之师,领头那人一匹黑黝黝的鬃毛马,马脖子上系了大红花绸,在微风中摇摇晃晃,楚璃英倒是稳如山,敛眉肃目,直视前方。
一侧的花糕棚子打了个碧草粉蝶的顶儿,遮着日光,谢灵犀接过桃胶糕,盯着路过的高头大马,若有所思。
她正想着,身旁馆子里出来一郎君,醉醺醺挪步,“每日三巡,可真够烦人的!”
有人问:“什么三巡?”
那醉鬼不理会他,自说自话:“连夜里也不放过,鸡鸣狗盗……鸡鸣狗盗无了,真路不拾遗不成……”
人喃喃远了,空余地上一摊污酒。
她留了片刻,回到家,见夕阳晚照,花枝颓靡,柳续板直了身子坐在庭院葱郁中,翻着一叠竹简。
谢灵犀上前,“这是哪个年代的东西?刻在竹子上,纸都没有。”
柳续示意她看过来,乃是二十年前的账目,甚至归属于非长安所管辖的一小小州县,他揉了揉眉心,“世间用不起宣纸者有之。”
“几十年前的旧账,人都死了,还翻出来,教我当场清算。奈何其中数目巨大,我便拿回家,慢慢对数。”
闻言,谢灵犀俯身,通篇斗大的两个字“清县”。
她忆起既今日的金吾卫,噫吁:“楚璃英祖籍好似在那……”
第89章 璃英
清县的事情,倒也并不复杂。
德顺初年,朝中拨钱下去修筑堤坝,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更是当今圣上初即位时颁布的治国善政,可不过几年,大雨冲刷了堤坝,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圣上震怒,当即下令彻查此事,牵连州县长官数十人,下狱砍头,这才罢休。
如今这起旧案又被重新开封。
谢灵犀咋舌:“又是洪水?又是堤坝?这中间到底贪了多少钱?”
贪都贪了,人也伏诛,现下谁这般胆大将其翻出来,如柳续所说,究竟要清算些什么?
当初荆州之事,乃是平南王暗中操作,如此看来,清县堤坝的“豆腐渣”工程,莫非也有他的手笔罢?
待人一死,保护伞一倒,便有势力瞬间反扑,要为自身正名了?
柳续冷脸:“只恨不能将贪官污吏都杀尽!”
他指着竹简上几笔碳灰写成的数目,“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买的什么千金贵?谁平的帐,这般马虎,竟也瞒住了二十年。”
这厢,柳大人正忧国忧民、义愤填膺,谢灵犀抚平了鬓角被风吹散的发丝,心中又有了一个主意。
思量几时,她问柳续:“枪打出头鸟,你要秉诚直言吗?”
虽是圣上的旨意,偏偏交到他的手里。可这些时日,他手中的事务也太多了,有关的、无关的……
谢灵犀蹙眉:“任其职,尽其责,你尽了这么多心力,旁人都是吃白饭、不用干活的么?莫不是官场上有人故意给你使绊子呢?”
即便是圣上有意提拔,才教她夫君这般历练,可哪有只驱赶牛马行路却不喂草的道理?如此行径,岂非过分?
柳续盯着娘子看了半晌,轻声道:“灵犀觉得我是这般任人欺辱的人么?”
谢灵犀挑眉:“果真是有了?”
谁这般不长眼睛,敢糟蹋她的人,她正欲问下去,谁料柳续俯下身,猝不及防吻了吻她的发丝,“不急。”
……
于是一刻钟后,楚璃英的大门再次被敲响。
他面色不善打开门,只见门前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如玉郎君,手持一把伞掩住半边面容,仍扑面而来一股文气,一席青衫,如柳如竹。
“阁下是……?”
柳续自我介绍:“在下姓柳名续,字承之,乃是如今的户部员外郎。”
楚璃英:“啊……”
他一怔,继而收了不善,眸光焕发出神采,整个人如同活过来似的,思踱再三,开口道:“柳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柳续只摇头:“唤我承之即可。”
“楚兄,二十年前,因河坝崩塌而获罪的一行人中,当初的清县县令楚莲,是否正是令尊?”
楚莲是被冤枉的。
分明是爱民如子的好县令,一朝事变,却被人硬扣了顶贪腐的帽子,收押狱中,尸骨无存,妻离子散。
小雨淅沥,无情地打在红瓦屋檐上,楚璃英崩紧了身躯,下颌角咬得生硬,他连人带伞迎进门,“承之请进屋讲话。”
柳续欣然。
他收了伞,抬脚上了扫清青苔绿藓的台阶,观其屋舍中一尘不染,一堆刀枪、棍棒严严实实垒在雨篷下,几只鸡锁在笼中,不敢作声——
楚璃英见这郎君盯着那旁瞧,不知忆起什么,面上一黑,招呼人在堂中坐下,又斟了两杯茶,“请坐。”
柳续拂了拂衣袖,浅酌一口,开门见山:“楚兄递的折子,辗转到了我这儿。楚兄以为,我是查,还是不查呢?”
这话说得并不良善。
楚璃英原以为这人一派明月清风,该是一本正经来谈事的,可如今开口便是一股“奸佞当道”的邪风,他喉头干涩,“柳大人这是何意?”
柳续笑了一声,续续道:“楚兄浸淫官场多年,为何还如此天真,仅仅死了一个藩王,真相便真能公之于众了么?”
“为何这事会交到我一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手中,为何朝中对其缄口不言……圣上只给了我五日之期处理此事,该是轻拿轻放,还是严惩不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