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参与其中的高官贵胄,不止平南王一个。
“……”
楚璃英静了许久,面露忡然。
他曾经听闻过柳承之的大名的。
面前的郎君一副春风得意之状,外袍上绣着暗竹与忍冬,用了上好的绸缎,在这般晦暗雨天,也幽幽浮着暗光。
及冠之年高中状元,仅仅两三年间便有了名声与政绩,还娶了陈郡谢氏的娘子,当是一时风头无两。
反观自己……难道绸缪十年,竟然所得皆空吗?
他霎时间眸子里聚起火光,如野狼窥伺,一字一顿:“将真相公之于众——柳大人定有其他的办法。”
他虽非文臣,可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自然不傻。
柳续既已找上门来,还将其中道理掰碎了同他说,定然不止是顺势打击这一层意思。
这位郎君的老丈人乃是谢渊,所具权势与人脉,如决堤之水,不可终也。
此事,若真如他口中那般难办,思量至此,兴许还有别的余地。
惟愿柳承之能施以援手——
不论他是何目的,他楚璃英需付出何等惨烈代价,都甘之如饴。
柳续却问:“楚兄可知道,其余人等的名目?”
楚璃英摇头:“刺史已死、工部侍郎去岁告老还乡……我只知当年的江南北道观察使,是如今枢密使、圣上面前的红人——”
“卢、文、道。”
卢家的人啊……
柳续微笑:“我心中已有了主意,只需知会一人,还请楚兄明日来我家详谈。”
楚璃英虽心忐忑,仍点头应道:“好。”
……
当初在堤坝土木中贪腐的,竟是卢家的人。
圣上当真不知么?
他先是夺了卢巍的金吾卫大将军之权,又将卢三郎文道提拉至身边,做起了枢密使。
给一个巴掌再赏一颗蜜枣,当仁不让的帝王心术。
更何况,枢密使品阶虽高,可依附天子,并无实权……谢灵犀长叹一声,啧啧称赞,“这般算计,你三舅舅还眼巴巴地感恩戴德呢。”
此时是正午时分,难得停了雨,燕盈这才左拥右簇、观鹤焚香,驾着马车出门,稳当当坐在柳府花团锦簇中。
谢灵犀这话分明是调笑,可她思忖许久,一动一静敲着桌面,“……他是个不经事的。”
“卢巍、卢平、卢文道……都蠢得很,不怪卢家日益没落。”
谢灵犀:“那怎么办?我瞧着那金吾卫将军凶得很,在他眼皮子下,如何杀得了燕盛?”
她摆弄着花草,还待公主回答,庭院中却霎时间静下来,只留灯花消弭,她不知所然,一抬首,便迎面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悍脸。
姗姗来迟的楚璃英:“……”
他看了看柳续,又看了看谢灵犀,半晌,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是、你!”
“啊。”
谢灵犀不好意思地捂了捂嘴,又扯出一丝笑,全然不顾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云淡风轻道:“是我。”
楚璃英霎时间气血上涌,脸也涨红了,他抹了把脸,满手的虚汗。
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打转,狐疑道:“你们是夫妻?”
其实也没什么好疑虑的,面前的郎君娘子昨日一前一后来敲他的门,人长得斯文秀丽,却张口闭口威胁之言,果真一脉相承的阴险。
他本是带着些许期待的心来的,如今倒是沉了些,柳承之还算个好说话的,他娘子却是蛮不讲理。
虽说清早声响过大,的确是他的过错,可哪有这般行事的?
陈郡谢家的娘子,都道是浣花濯雾的林苑仙子,今日一见,似乎于传闻中所说不同。
谢灵犀挑眉:“有什么问题么?”
她端起一壶茶,款款倒了一杯,斟得满当当,只露出一个极浅的玛瑙杯口,“相邻数月,今日终于相识。来,楚大人,这一杯我敬你。”
楚璃英脑子有些混乱,也仰头喝了,又见桌子的尽头坐着一位雍容艳丽的娘子,问道:“这位是……”
“当朝公主,燕盈殿下。”谢灵犀笑靥如花,“你家中旧事便倚仗这位殿下了。”
楚璃英立即肃目,一拱手:“殿下千岁。”
他不敢似方才端详这对夫妻时那般打量公主,余光瞥见公主头上的牡丹绢花,立马敛目,退到一旁,端着杯盏要饮,却遭谢灵犀提醒:“楚大人,这茶杯是空的。”
“……”
见他这般拘束,燕盈开口,声如金铃:“杀了卢文道好办,可楚大人要的,不是沉冤昭雪么?”
单单凭那竹简上的几处数字,远远不够,二十年过去了,那些罪人如今个个位高权重,即便顺藤摸瓜,又能查到什么?
“不错。”
谈及此事,他正襟危坐,脸上红晕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金刚之气,“可卢文道是圣上的人……”
而揭露此事,于圣上来说,无半分好处。
不然也不会让柳续草草作结。
他这般喃喃,公主却声音轻快:“这好办,天子不仁,换一个不就得了?”
图穷匕见!
谢柳两人相看一眼,见楚璃英面容冷凝,似乎无动于衷。手中却倏地握碎了一只杯盏,掩住心中惊骇,他猛抬头,直勾勾盯着公主,“换谁?”
“你们要杀秦王,为何?”
果真一番话全被他听了去。
燕盈眸光潋滟,仿佛能从中窥见无数个春时的晴光盛景、清白人间,她循循善诱:“为你父亲正名,不光要靠这竹简,还得凭借一颗帝王的仁心、与知错能改之心。此案已了二十余年,圣上凭什么重查旧案,若真查出些纰漏来,岂不证明,当初他所为,全是错的?”
楚璃英呼吸一滞。
面前,公主的红唇一开一合:“我的那些哥哥弟弟,不论他们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男人的秉性便是如此。而我却有一丝‘妇人之仁’。”
他低声重复:“……妇人之仁?”
燕盈毫不吝啬,飞眉入鬓,轻笑道:“我欣赏楚大人,愿意为了这点‘欣赏’,为楚大人翻案。”
第90章 撞破
花袅袅,叶娉婷。
没过几日,秦王当街纵马惊了一众行人,黑鬃毛的骏马不辨方向,突然发狂,迎面撞上勇毅侯世子的马车,红木霹雳炸开,双方都舍掉了半条命。
那位世子殿下身体羸弱,至今昏迷不醒,饶有神仙汤药,尚且无力回天;而秦王跌下马后,又糟了马蹄践踏,哀怮声中,一双手脚俱断。
圣上的嫡长子,便这般成了废人。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
虽说未闹出人命来,可在这节骨眼上,方才早春之时死了两个贵人,如今又有人遭难,实在不得不由人忧思。
勇毅侯府里已然炸开了锅。
静安王妃虽不喜亲儿,可这终究是侯府里的独苗,日后是要承爵的,若是纨绔了些,同裴家的儿子一般,那也便由他去了,可如今——
徵儿昏迷数日不醒,教她如何不恼?
勇毅侯近日因此事,双鬓皆染了些许白,见王妃来回踱步,更是心烦心燥,斥道:“走来走去,有什么用?!”
王妃依言重重坐下,竭力压着火气,“秦王撞谁不好,非撞我儿!”
见侯爷身上的绛色朝服未褪,她弯眉蹙起,思及什么,缓声问道:“今日早朝,圣上如何说?”
能如何说?
静安心中明白,不过是同先前七公主伤了谢三娘那回一般,公事公办地慰问、体恤,再赏些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有什么用呢?能让李徵下一瞬便醒来吗?
果真听勇毅侯叹气,“圣上未曾临朝。”
……
“为何?”
公主:“圣上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与侯府一派阴郁萧瑟之景不同,公主府中百花盛开,如同春日里的锦绣绸缎子,丝柔地吐着芬芳与鲜妍。
此时亭中坐了三人,皆闲适地赏红斟酒,燕盈半倚在软垫之上,缓缓开口:“这个月已是第二回 吐血,想必是气血双亏、强弩之末,不日便要殡天了。”
“圣上临朝二十余年,已经足够了。”
谢灵犀窥了眼周遭环境,虚虚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当心隔墙有耳。”
如今秦王已废,卢家未免不哀痛惋惜。
圣上又病重,无数人盯着这长安城中诸人的一举一动,公主虽是女眷,也恐怕不能置之事外。
燕盈笑了笑:“怕什么?那位金吾卫大将军,不是已预备同我等‘狼狈为奸’了么?”
那浑身腱子肉的武将……
谢灵犀思及他,只谨慎地提醒眼前人:“他可并未向殿下言明心迹。”
那账目之事,连同牵扯出来的二十年前的旧案,如柳续所说,囫囵吞枣般过去了。圣上不虞,也未曾有人再拿此事去触他的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