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真心
这一声呼喊将诸人的目光紧紧攥至前方不远处。
郎君走入门。
柳续率先瞧见谢灵犀立的那方，一凝眸，他那如兰濯霜的好娘子轻轻启唇，随意唤了声：“阿续。”
一派风云不动之色。
再敛目一瞧，下方跪着的不正是昨日绮楼中遇人不淑的阿鸾姑娘，此刻鬓发凌乱、泪珠涟涟，活生生一株素净娇花。
柳续不用多想便知发生了什么，只一边踱步过去缓缓扶住谢灵犀的腰肢，一边柔下眸光，温言软语道：“你身子还未好，今日怎的请了这般多的客人？”
谢灵犀抬眸看他，只寥寥说道：“阿鸾离了绮楼，无处可去，欲在我们府上谋生，你如何想？”
此话一出，下方跪着的阿鸾猛地抬头，只一刹那的惊讶，似是未曾料到今早还斩钉截铁不肯许诺她的人，如今却主动说起收留她的事儿。
于是眼珠一转，借着谢灵犀的话，又七零八落、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的意图说了一遍。
说罢，只一个劲儿地磕头，“方才冒犯了娘子，我罪该万死……求娘子宽恕……不要赶我走！”
这惨烈的架势，已见了血，自然无法粉饰太平了。
柳续自昨日听了阿鸾口中一席话，有关燕稷云云，便对面前这小娘子动不了任何恻隐之心，更何况阿鸾身份不明，又不知是何方的细作——
眼见公主已坐下，任由婢女倒了杯热茶，摆起了看戏的架子，他倒是不急了，一字一顿地开口：“宽恕？”
阿鸾颤着双手，“相貌是爹娘给的，若因此惹了谢娘子不快，也是我的过错——”
她眼神愈发凄厉、悲凉，抡起胳臂，拾了颗锋利的碎石，说着便往面上划，“我已无处可去……愿自毁容貌，只求娘子宽宏大量，让我留在府中，只做一个最低贱的婢女便好……”
“你——！”
电光火石之间，柳续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逼得阿鸾惨叫出声，五指被迫张开，石子从掌心中漏了下去。
他霎时间冷脸，“一哭二闹三上吊——想来该交去官府，请他们行管辖教导之权。”
柳续是官，阿鸾是民，饶是她惯会撒泼打滚、死缠烂打，为达目的，也不惜用一些鱼死网破的手段，可现下听这一席话，仍是脊背发凉、身形一颤。
若是她真是晋王的人，那便还好了，可难办的是，她当真与晋王无半点关系。一切杜撰见了天日，便只得化作虚影，所谓荣华富贵，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不！”阿鸾惊惧出声，趔趄地站起身子。
这回她终于明白男人是彻底靠不住了，一把抓住谢灵犀的衣裙角儿，“娘子、娘子救我！”
谢灵犀只堪堪漏了一下神，便觉衣裳宛如沉了石头一般，垂眸一瞧，不知何时缠上了阿鸾一双手臂。
这厢，她微微蹙眉，倒是将阿鸾看得心里头发虚，仍不愿放开手，小声嗫嚅：“求你……不要报官。”
谢灵犀：“……”
她真切看明白了，阿鸾不敢惹公主，也不敢惹阿续，对她却是嚣张得很。这名声是好到了哪般程度，才能教人如此“看轻怠慢”？
于是善良又温和的谢娘子开口：“好了，起来吧。”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何必跪我求我。”
说得轻巧。
阿鸾不敢妄动，只道：“娘子是应下我方才说的话了？”
谢灵犀挑眉：“哪句？”
“哦，”她揉了揉太阳穴，如梦初醒般，“我记起来了，阿鸾是说，晋王派人来抓你，要我救你——”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我已是有夫之妇，我家夫君的官职不上不下，说不准还得仰仗哪位王爵升官发财，怎会为了你去得罪晋王？”
阿鸾泪汪汪，语无伦次：“你……”
是了。
起初她便是来求谢灵犀这回事儿的，可惜遭那公主插科打诨，心乱了，只为平息贵人的怒火开始跪天跪地。
连自己来此为何，都忘得一干二净。
谢灵犀拒绝得干脆，教她这戏唱不下去。
可阿鸾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晋王一时痴迷罢了。想必，只需娘子修书一封送去晋王府，既救了我，兴许为郎君谋个前程也未尝不可。”
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谢灵犀听罢，在一旁静默着，似乎真的在考虑此法的可行性。
半晌，她抚了抚鬓发，轻柔开口：“那依阿鸾所见，我这书笺上，该写些什么呢？”
阿鸾立马答：“自然是一些缱绻之辞——”
她用余光瞥了眼柳续，后者面容冷峻，环住谢灵犀腰间的手也略有收紧，手背爆出青筋。
由此，她连忙补充道：“只是逢场作戏，算不得什么的，若娘子心有顾虑，不愿亲笔，我可代为书写！”
谢灵犀仍忧虑，“可我……”
她声婉转，柳眉蹙起，一手轻轻捂着心口，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虽着锦衣华裳，这通身的寒露之气，倒显得是众人中最可怜的那个了。
身旁，柳承之的脸色愈来愈冷冽，下颌角紧紧绷起，忽见环在怀中的人身形一晃，他顺势一捞，低头敛目——
谢灵犀不知何时发了病，竟直直昏了过去！
这事发生地猝不及防，连一旁端坐着好整以暇的公主也急促起身。阿鸾霎时间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忽而被人一斥：“让开！”
“我……”
阿鸾心中委屈：她怎会知道这娘子如此不经说，她又不是故意的！
她趔趄一脚，狼狈站稳，眼见着柳续抱着谢灵犀走远了。
……
寝屋。
雕花大门从外推开，随即慌慌乱乱涌入一堆人，手忙脚乱中，柳续将谢灵犀轻柔地放在床榻上，盯着她苍白的脸色，神色焦急，“郎中还未来吗？”
桃红垂头：“还未。”
公主随后而来，环顾四周，神色复杂地看了床榻上紧闭双目的人一眼，开口道：“都出去。”
郎中尚且未到，桃红初柳眼中止不住的担心，见柳续微微颔首，这才随着旁人一并退下了，临走时，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缝隙。
柳续在沉思。
谢灵犀身子虽差，可远不至于这般羸弱的地步，除却上回……
可那情蛊，不是已经解了么？
除非……
思及此，又见方才公主做派，他倏地看向燕盈，眸光全然冷下，似一道冰凌，“殿下驱散旁人，是要告知在下何等要事？”
他与公主之间仅有的一点交情全靠谢灵犀在其中捭阖。谢灵犀同他说，自己与公主乃是天生的同谋，可既是同谋者，又怎会背地伤人呢？
他直截了当地问：“那解药究竟是真是假？”
燕盈讶然：“怎会是假？”
她顺势坐在床上，搭了搭谢灵犀的手腕，双目低垂，漫不经心道：“怎么？柳大人以为，灵犀今日晕倒，是当日我的过错？”
柳续不答。
其中意思却不言而喻。
日头逐渐落下，锦帐遮住了大半天光，屋中晦暗如雨，燕盈方才为谢灵犀把了脉，心中已有了数，回头见那冷硬的郎君杵在那，如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莞然：“灵犀将我引为知己，我又怎会害她？柳大人不信我，难道也不信自己的娘子么？”
“或许，真是听进了那人的话，决心不在我一人身上下注，而是一边向燕稷示好，好为大人作些旁的打算呢？”
天太暗，柳续忽然间，好似看不清床榻上人的模样，呼吸一滞，机械般重复：“旁的打算？”
“譬如，功名利禄——柳大人这个员外郎，也做了许久，以你的才干，再进一步也未尝不可，可圣上顽固，总疑心你是世家的人，不肯重用你。大丈夫建功立业，大人大好年华，难道甘愿只做一个小吏，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燕盈别有深意：“灵犀所做桩桩件件，可都是为大人殚精竭虑。”
她说的在理，更何况谢灵犀与燕稷前世本就互为夫妻，今生若为利益驱使，委身燕稷也未尝不可，然而，柳续听罢，一口反驳：“不可能。”
“哦？”燕盈挑眉，“何为不可？我瞧着，倒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一来一回中，柳续倒是看明白了，这公主正事不干，却总爱搬弄是非，他压着火气，“鬻妻求官之事，她不会，我亦不许。”
“大人嘴上说得好听，可方才阿鸾胡言乱语时，怎不见你阻止？”
柳续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其中几指血痕明灭可见，乃是方才掐的，经人一说，此刻又隐隐作痛起来。
谢灵犀仍昏迷不醒，屋外郎中迟迟不来，他心中焦急如焚，本不愿多说，又觉哪处不对，道：“阿鸾是柳入梅的人，来此做戏，为何做戏，总要搞清楚、做全套。”
“我对灵犀之心，日月可鉴，公主不必在此挑拨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