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已有大臣踟躇而来。
“晋……”
话说得含糊,只吐出一个字,便被来者一把截断——
公主衣冠赫赫,威严十分,迈入殿中,扬声道:“父皇,何必如此为难?”
永旭帝目光一晃,“阿盈……?”
燕盈敛目一笑,端庄地立在他身旁,俯下身,握住君王的手,做出十分关切的模样,语气轻柔:“父皇怎的不明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晋王今日带着这般多的人逼宫造反,私囤兵马、残害手足、诘问陛下,单论这其中任意一条,都是死罪。父皇素来杀伐果断,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能容忍他残活于世?”
她倏地重声:“国法纲常何在?孝义忠悌何在?”
“难道我那些哥哥弟弟,都白死了么?”
话音刚落,几个皇子的头颅依言被风推着滚了一圈,眼还睁着。
霎时间,殿中一片寂静。
何人不心中腹诽:可不就是沦为争权夺位的牺牲品,白死了么?
下方,燕稷眦目:“燕盈!你不必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
“真是奇了?”燕盈居高临下,“只许你杀人放火,不许我说话了?堂堂王爵,心胸如此狭隘,手段如此暴虐,如何能助大燕民富国强?”
她凑到圣上耳畔,幽幽道:“父皇,该削去晋王爵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踏入长安才是。”
“哦不,”燕盈一抚指尖蔻丹,“晋王嗜杀成性,当是放下屠刀,削发为僧,终生禁于寺庙,长长久久地为几位亲眷手足赎罪才好呢。”
永旭帝持笔的手一顿,似在考虑。
燕稷气疯了:“你——!”
他气得发狂,面庞两边鬓发全都炸起,不知何处来了无边邪火,当即暴起,抓着刀刺了上去!
燕盈往旁一躲。
她本就离陛下极近,这下一躲,那尖刀瞬间生猛地刺入永旭帝胸膛,不偏不倚,扎出一个硕大的血洞!
下一瞬,天子如山崩倒。
公主跪地,哀恸不止:“父皇!”
“啪——”
兵器彷徨掉落在地。
燕稷“扑通”跌跪在地,流了满手温热的天子的血,不可置信般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已毫无声息的圣人,颤颤出声:“父……皇。”
……他从未想过弑父。
就在这时,朝臣们一窝蜂般快步涌了进来,抬眼便见此情此景,均愕然、惊恐地顿了脚步,有些老臣更是未站稳,一时间晕厥过去。
来时便见尸山尸海,不料到这殿中逼宫此时才彻底结束。
诸人惊愕之时,不知何处,一根箭矢疾飞而来,遽然射穿了伏在地上的晋王的胸膛,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同圣上胸前的别无二致。
晋王……死了?
就这样死了?
楚璃英俯下身一探,晋王仍保持着方才姿势,已没了鼻息。
殿中再次鸦雀无声。
无一人责怪,无一人诘问,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崔相向前一步,阖了阖眼目,终于开口:“贼人……均已伏诛,殿下——”
他看向公主,眼神中说不出的坚决毅然,一切均在不言之中,他重复道:“殿下,皇嗣凋零至此,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殿下主持大局。”
第97章 新生(完)
主持大局?公主?开什么玩笑!
“这……”
此话一出,下方骚乱声不绝,有紫衣朱衣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一阵激昂争辩后,有人仰首,手持笏板,振振有词:“公主乃是女眷,怎可立于朝堂之上?崔大人,您今日可失态了。”
崔相平静开口:“张大人,如今燕氏男子死绝,你可有法子,教他们死而复生?”
殿中还滚着几个皇子王爷的头颅,面目狰狞地吹着风,诸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张玹脸色苍白了半分,仍顽强道:“怎的不能从宗室中过继?”
“过继?”谢渊嗤笑,“你指的可是平南王世子?那厮断了只胳膊,有何资格执掌乾坤?”
先帝有兄弟姊妹七人,而今尚活着还孕有子嗣的,却只有长公主殿下。嫁了个早死的驸马,生出来的儿子姓萧。
平南王倒还留了位世子,可惜前些时日,这竖子与虎争斗时,不慎被虎咬去了一只臂膀。
秦王……张玹摇了摇头:更是没有指望了。
如此看来,这北宸之位,竟无人可居。
上方,燕盈缓缓起身。
她原是跪在圣人旁,浑身浴血。
如今一手撑着玉台,胸膛剧烈不止地起伏着,眼底的哀怮与恨意通通化作一股穿云逐日、击楫中流的气魄。
她朝崔相一颔首,继而,抬眸扫视下方乌压压一片喧闹的人,扬声道:
“诸位,燕稷弑父杀君,残害手足,使父皇崩逝,社稷蒙尘,此乃国之大殇。本宫乃是先帝血脉,又为中宫嫡出,名正言顺,有何做不得天子?”
她看向张玹,目光锋利如刃,“张大人,难道你能找到更好的人选吗?”
“还是将表哥寻来,改姓为燕,继承大统?”
让萧胤改姓?这怎可使得,可不荒谬!
老皇叔应长公主之邀,尚留长安享宴,一得消息,着急忙慌赶来,听及此,大跳着驳斥开口:“这怎么行?!燕氏江山,岂能易主?”
张玹还欲说些什么,却遭他一锤定音:“女子又何妨?燕盈素来聪明又勤勉,又为堂堂正正的嫡出,当为治世!”
一室静然。
女子又何妨?话说的冠冕堂皇,诸人却明白,老皇叔隐于口舌之中的那句话始终是:她姓燕。
皇权与世家斗了这么些年,一朝山崩,燕氏的江山,怎可拱手相让?若真如此,百年之后,他当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燕盈显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让萧胤从蓟州接来老皇叔,便是打定了这个主意。
只是……这江山,争来争去,也莫非不是百姓的么?潼关离长安这般远,谁当天子,即便昭告天下,消息怕是也要传上几月有余。
既如此,她便要让她的声名传得愈来愈远、愈来愈好,使大燕子民,乃至外邦各国,均将记住她燕盈的贤名!
为自己,为天下女子,也为大燕。
她沉声道:“逆子弑君,今已论处。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今日以先帝血脉承续大统,定当遵先帝遗诏,安邦固民、繁盛大燕,慰籍先帝之灵!”
……
晦风暗雨后,倒是开了晴儿,天穹似被清水洗过一番,蔚蓝、透彻,宛若琉璃。
四月初八,燕盈登基,改年号为宣和。
宣和元年,圣上仁德,大赦天下。严查逆党,抓贪官污吏,改盐政铁政,涨食俸,置流民,又大兴学堂,开办女学。
一时称赞声四起。
而楚莲的身前生后名,二十年后,终于得以沉冤昭雪。
……
柳府。
谢柳两人在庭中倚榻半卧,日光透过草木疏漏在面庞上,更有一番雅意纵横。
今日特地请来伶人唱曲,丝竹管弦之声,宛如山野脆莺、山涧清泉,教人的心魂儿都飞了去。
谢灵犀右手缚了白纱布,此刻不能持箸,便做个闲人,吃着身旁人喂给她的酒酿圆子。
“说来,听闻楚璃英向圣上告假还乡,不日将离开长安了。”
柳续也听说此事,只微微摇头:“不是还乡,只是暂时休沐罢了。”
圣上笼络人心,怎会放过楚璃英这一上好无垢的瓷胚子?前几日,圣上刚赏了他黄金千两,今返故乡,恐怕是祭拜自家老翁去了。
日光晒人,谢灵犀半阖着目,打趣道:“圣上怎不赏赐你我黄金千两?果真是偏心呐。”
燕盈果真是当仁不让的帝王人选——刚柔并济、恩威并施。
她装模作样敲打了柳续一番,转头便升了他的官儿,并曾附言道:“柳大人家中有金屋美妻,又一路青云直上,真教人艳羡。再多余的,朕可就给不了了。”
“多余的……?”她忆起这句话便忍不住要笑,“说得好似我是多么贪心的人一般。”
柳续倒是抬起她的右手,怜惜地问:“今日还疼么?”
“不。”
这处伤是拉弓所致。
谢灵犀当日在雀头檐下,眼见着燕稷拔刀逼宫,尸山尸海,血流了一地,将青石板都染红了。
那弯弓由精铁打造,她体虚气弱,力气也不甚大,待公主与楚璃英将殿中的戏码演完了,便使出全力,不偏不倚,射中了跪伏在殿中的反贼。
箭矢发出之时,手掌脱了力,伤了骨肉,被拉扯出血痕。身虽痛,她心中却莫名安定——
前世如同噩梦一般的纠缠,终于随着燕稷的死,止于今日。
今生明媚的序章,方才撰写。
谢灵犀回神,眷念般探看着周遭风物,见燕子绕着巢打转,蚱蜢成群结队从叶下蹦跳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