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犀忍了几刻,动了动身子,“多谢殿下。”
说着便抚上他的衣,往他后颈轻轻吹了口气,犹似空谷幽兰,引得燕稷一阵陶醉,闭了眼,“好灵犀。”
谢灵犀面不改色:“殿下今夜只准备了这新屋?”
“怎的?”
她心思恶劣:“有些许简陋。”
“我记得前世殿下登基,许我皇后之位,那华裳宝殿,乃是我平生所见之最,即便再活一世也难以忘怀。”
燕稷皱了皱眉,感觉到一双素手在他胸前缓缓游走。
暖屋熏香、佳人眷侣,此情此景教他霎时忘了时间,还以为是在金銮宝殿之上。
他贵为天子,谢灵犀也不是谢灵犀,而是谢皇后。
燕稷心中已火燎如芒,似乎怎样也不得劲,仍压着这股燥欲,“夺位之事,从长计议,急不得。”
“急不得?”谢灵犀清淡的嗓音绕在他耳畔,教他无端安定了些许,“如何急不得?殿下及冠已有几年,秦王废了,圣上病重,不日怕是要殡天,未雨绸缪,难道还不够么?”
“可、可我终究是,父皇的儿子。”
这人心中打的恐怕是名正言顺的主意,沽名钓誉,便是到了关键一刻更要如此。
谢灵犀学着他的语气,“可……殿下的皇弟,还有好几位,尚存于世呢。圣上万一立他们为储……”
燕稷何尝不担心,心中挣扎:“不——”
“为什么不?”
谢灵犀无情截断他的话,“殿下可别忘了,与东离那战,你输得惨烈。”
第96章 颠覆
霎时间,燕稷仿佛置身于北疆风雪之中,浑身热血冷下,无尽的亡魂在他耳旁呜咽,敲碎他的髌骨,侵入他的旧梦。
他怔忪着,幽幽女声仍在萦绕,在这夜里结成无情霜花,“听闻圣上如今盛宠七殿下的生母王氏,七殿下虽不是栋梁之才,可宽厚仁德,做个守成之君,也未尝不可。”
“说到此,殿下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么?”
……不。
“不——!!”
燕稷怒吼出声,一脚踢翻烛台,那莲花状的灯烛尽数滚落在地,蜡油滴在大红绢布上,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他一把甩开身前人,随意拢了衣袍,冠也不带,头也不回,大步走出门。
下方,谢灵犀遭他猛地一甩,险些重重摔了,幸得及时支起一边手肘,才免受其难。
火愈烧愈大,燃了红帐,燃了旧梦。
而外头,雨也滂沱,淋漓酣畅浇在屋檐,发出“簌簌”、“沙沙”的清泠之音。
她半伏在火光中,长长的乌发垂在地上,堪堪遮住了眼眸,一双素手摁在烛台上,指尖黏了红蜡油。
——满屋的红,满眼的血。
她忽而浑身颤栗起来,喉间抑制不住出声,鬓发随着动作覆了半边脸,竟是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
燕稷反了。
听明光殿的宫人所言,三更时分,骤雨方歇,鸡还未鸣,他披头散发,形如煞鬼,骑在高头大马上,拥兵自西南门入。
不知为何,今夜城中守卫竟十分松懈,没待几时,燕稷的兵马便从四面八方聚来,只堪堪斩杀了几名金吾卫,便已至宫门。
人啸马沸之时,硝烟四起,圣上从睡梦中惊醒。
永旭帝近日身子乏力,常常一日昏睡不醒,半梦半醒中,眼前常现出一二十年前的景致——
那时他刚登大宝,体健身强,满腔的志气。万里山河入他怀中,也曾想南征北伐,开疆扩土。
后来,选贤任能,大开科举,广辟言路。
不知从何时起,竟久居病榻,龙缚浅水,不得终焉。
他听着颦鼓震震,仿佛又嗅得了塞外的风,抬手唤来宫人,嘶哑出声:“外头……咳咳……怎么回事?”
霎时间,太监们跪了一地,香炉被不慎撞翻,龙诞香泄在殿中,却无人有暇顾及,颤着细声——
“陛下、陛下!晋王他逼宫了,要造反呐!”
上方那位似是未听清楚,双唇喃喃:“晋王……是稷儿罢……”
他脑子又昏沉了,嗡嗡道:“那孩子,如今几岁,可到了朕的肩头?”
声音不大,苍老至极,却教殿下宫人们听得明明白白,一齐止不住地磕头,涕泪斑斑,“陛下——”
君主将死,改朝换代了。
殿外。
台阶之上、宫墙之下,无处不发生着厮杀打斗,硝烟腾在宫殿上空,隐了星月,将气氛衬得格外阴冷诡谲。
湿漉漉的地面上,残雨与血水搅作一团,浸湿了无数的尸首。
燕稷踩在一顶头颅上,黑靴染了朱色,眉间锐气更甚,他一步一步走上重重阶梯,推开殿门,领兵而入,横刀揭斧,将一直负着的布袱甩下!
永旭帝霎时从睡梦中惊醒——
他定睛,浑浊的目光望向正前方,一边是稷儿噙着血,一边是其余几个儿子从脖颈处一刀截断的头颅。
血犹温热。
“你、你……!”
他艰难地起身,颤颤巍巍抬手,欲骂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双唇翕动,一时悲痛交加,满目苍夷,“哇”地吐出一口血。
燕稷静静看着面前已是强弩之末的君王,忽而笑了:“父皇,当初你为我取名为‘稷’,儿子二十余年所学,文韬武略、杀伐决断,您可还满意?”
说着,往前再进一步。
纵使羽林军诸将士竖起长缨,将他团团围住,他丝毫不惧,擦去双手上的血污,慢条斯理道:“怎么?父皇要杀了我么?”
他挥开双臂,“江山社稷——”
“不该交到我手中么?”燕稷一边猩红着眼,一边又眼含着泪,手足舞动,似乎神志不清,“兄长、贤弟……废了、死了,只有我……是你最疼爱的稷儿啊!”
“可父皇为何迟迟不立储?!”他大吼,震得殿上玉台颤颤,“父皇不肯交给我,稷儿便只好自己来要……今日局面,又怪得了谁……”
他低低笑着,“怪只怪陛下,生出了个血脉同你一般低劣的儿子。”
永旭帝只看着他,久久未说话。
这一番话下来,殿中人心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
晋王已然疯了。
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贬损、折辱之词,本不该放置于皇家血脉之上,可如今,姓燕的死的死了,废的废了,竟只剩下了殿中这两位。
一个癫狂说梦,一个人命危浅。
陛下不下令,他们也犯了难:晋王虽然逼宫,可他杀光了皇嗣,这帝王之位,谁来坐呢?
平南王已死,旧部式微,更别说即便他活得好好的,依陛下与这位亲王的嫌隙,也不会从其子中择一登基。
难道真要去寻那莫须有的失散宫外的皇子?
荒谬至极。
这厢,羽林军不敢妄动,只眼睁睁看着燕稷一步步上前,拿刀抵住了圣上的咽喉。
他看着垂垂老矣的圣人,阖目悲悯,宣判般,“拟旨罢。”
殿外仍在浴血。
不知何时,杀伐刺肉的动静渐渐歇了,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殿内,燕稷的部下与羽林军对峙着。高台之上,圣人长叹一声,似乎将一生的气吐尽了,正提起笔——
一队兵卒霎时闯入,未待诸人反应过来,领头之人长臂一挥,挥枪指向了晋王!
圣上一僵。
待他看清来人,凝声道:“楚卿。”
这一声“楚卿”让众人回神。
来人正是楚璃英,如今的金吾卫大统领,兼辖长安治理与宫城警戒,现下已来到殿上。
永旭帝开口:“都死了?”
楚璃英叩首,一身正气,“启禀陛下,殿外城中,贼人均已伏诛。”
说罢,他锐目看向被困在无数长缨其中之人,“晋王殿下。”
这时,五更天的晨钟响起,肃穆十分,悠然不绝。夜里无数晦暗与血腥已然逝去,随着晋王付诸东流的美梦再不复还。
局势颠覆,先前的高傲者颓势尽显。燕稷的亲兵除却殿中数名,其余已被尽数剿灭,他仅仅惊诧一时,竟仍笑着,只是由最初的敛目转为昂首,遂而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天不向我!”
他目光阴翳,“可是父皇,我始终赢了。”
明黄的绢纸上浸出了一道墨印,燕稷死死盯着永旭帝的手,几经要将其灼伤。语气却轻,好似在道一个朦胧的梦境,“还等什么呢?父皇。”
永旭帝迟迟不下笔。
先前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而后心脏又生了毛病,竟如同中风般瘫痪在床,站不起来。
这些日子,吃了无数丹药也不见好,他也自知寿命将尽了。老骥难以伏枥,还未想明白身后事,燕稷便给了他一个这般的大惊喜。
一时回光返照,此刻只觉浑身不畅快,头晕眼昏。话吞在喉中,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