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犀本就是想逗逗他,自那日拿了崔漪的书回来,她闲时还真忍着羞耻翻了几页。
上面便有一章,专讲夫妻相处之情趣:有道云,闲时打情骂俏,真真假假真真。
“可现下我还是你的娘子,若不学些法子讨夫君欢心,你明日便去寻了别的婉娘该如何是好?”
柳续身形一晃:“婉娘……?”
“三娘可别拿我打趣了,我屋中并没有什么婉娘。”
谢灵犀轻笑一声,支着脑袋转过身来,眉间眼梢甚是妩媚:“我不就在屋中吗?柳郎可是不认得我了?”
“早先柳郎便与我说过,要对我一辈子好,不离不弃,难道这些竟都只是镜花水月?”
谢灵犀说着,竟还凑到柳续面前,踉跄了一步,正好揽住他的脖子。
“哎呀!”她娇软唤道,“夫君,我摔了呢。”
周遭堆满了绛红绸缎,柳续小心翼翼地抱着突然扑过来的人,眼前是暗红鸳鸯,面前娇香扑鼻,他一时难分今夕何夕,脑子里全是一个想法——
三娘今夜像个妖精,要将他的心肝儿骗了去。
“三娘。”他唤。
谢灵犀抬脸与他对视,嗔道:“什么三娘?夫君,是你的正牌娘子来了么?你不要婉婉了?”
说这话,谢灵犀轻轻在他脖颈间吐了口气,离了怀抱,径直坐在床上,似在生气:“她与你不过逢场作戏,为何能得你心心念念?而我此刻站在你面前,你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这话听着实在荒唐。
柳续方才只当谢灵犀想同他玩一玩,权当消遣,现下这人却是愈讲愈烈,颇有不肯罢休之意。
谢灵犀生性冷淡。
谢灵犀不会这样。
他脑子里中的酒醒了半壶,走到床旁扶着谢灵犀的手臂,眼神清明:“三娘,你看着我。”
谢灵犀抬眼,眉间酡红,“你叫谁呢?”
柳续无奈:“婉婉。”
两人对视许久,谢灵犀的眼眸中仿佛蕴了一湖泉水,晶莹剔透,看不出什么神情。
“小时候,我娘也叫我婉婉。”
“后来姊姊死了,她便不这般叫了。”
柳续一惊,谢灵犀竟还有个姊姊,怪不得她排行第三么?
他见小桌上的岫玉酒壶歪歪倾倒,拿起一倒,竟是半滴也不剩,看来全落进了这已仰倒在床榻上之人的肚子里。
柳续沉沉唤了一声:“灵犀。”
床榻上应道:“嗯。”
还真是看不出任何喝醉的模样,只是面上红晕泛开,平日清明的眼眸里似蒙了一层雾。
“婉婉。”
谢灵犀又应:“嗯。”
“我以后叫你婉婉可好?”
没有回答。
柳续回头一看,人已经拥着被子,蜷缩着入眠了。
这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姿势。
更夫击鼓,入夜已深,柳续思忖一番,还是帮谢灵犀将衣裳褪下,只剩洁白里衣,轻轻抱进被褥里,自己则另寻了一处绵被,缓缓躺在床榻外侧。
闲静荷花开,一夜无事。
……
翌日,谢灵犀醒来时,已不见柳续的踪影。
她坐起身来缓了半刻,丝毫记不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似是等的无聊之时喝了几口水,随即柳续进门说了两句话,便到了早晨。
至于那两句话是什么,她也想不起来了。
穿好衣裳,到了前堂,见池塘边上,柳续支了张小桌正在看书,上面放着些许糕点。
便走过去坐下,“柳郎。”
今日她梳了一蝴蝶发髻,倒是与寻常未有不同,一袭桃红衣裳,与荷花红莲争艳。
柳续还记得昨晚的事,放下书卷,不动声色地看她,“婉婉,我已吩咐下去准备午膳了,先吃些甜糕充饥罢。”
谢灵犀刚咬下一口,闻言咳了两声,眸色一惊:“咳咳!”
“你……唤我什么?”
却见柳续挑眉:“你不叫婉婉吗?”
他怎会知道——这乳名。
谢灵犀放下糕点,扫了眼庭中人,见周遭无丫鬟小厮,倏然站起,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明是初夏,全身却散发着些许寒意:“我昨晚同你说什么了?”
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又和初见时一般,将所有的柔软尽数收起,像一道经年凛冽的风。
柳续皱了皱眉,走起来欲揽她,却被谢灵犀一掌拍开,“你逾矩了。”
“逾矩?”
“你是说昨夜?”柳续受了她一掌,手顿在半空中,仍是静静看她,停顿些许,“还是现在?”
谢灵犀脑海里一时浑沌,嘴唇翕动,却不作声。
她方才皆是下意识的举动,见柳续的手被她甩开,也是一怔。
见他再逼近,下意识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方才冷硬道:“你明知你我成亲皆是虚情假意——”
她面容冷肃,紧抿着嘴,似乎这样便不会太过狼狈。
“哦,或许是我未同你说清楚,我感激你仁义,相助之恩定会报答。但日后,我们便只是同个屋檐下的异路人,你升官拜爵,你子孙满堂,我管不着你,也请你莫要管我的闲事。”
柳续沉声:“我升官发财?我子孙满堂?”
他道:“这些真与你无关么?”
“是,这婚事确是虚情假意,可你我之间相知情谊,香山兰亭,柳舍初见,便都是假的么?”
“你祝我有朝一日,有舟可泛,同船共济,也是假的么?”
这些本是温情回忆,在此时却如洪中暴雨,不逢其时。
谢灵犀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嘴角一颤,轻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假的。”
她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感觉让她并不好受,特别是柳续说出那声“婉婉”的时候。
柳续是赤忱之人,乐于去了解旁人的彷徨。
可她不愿说。
一些不堪的年少时光就该永远埋葬,任何人也别想掀起波澜。而一遭人洞察,便好似心脏被挖开了一条缝隙,随后会牵扯什么情意,什么诺言,什么共济,皆是说不清楚了。
“明日我会搬至偏院,不打扰柳郎君的雅兴了。”
说罢,她看眼前濯然晴日皆是烟雨纷飞,而她只是遗留于世的一颗石子,无须与旁人扯上关系。便一洒衣袖,芙蕖花摆弄下,僵硬地离了席。
这时柳枝正端着一捧濯洗好的鲜果来,见她背影,“诶?”
“娘子怎么走了……那这果子……”
他瞧着柳续心情不佳,乌云压顶,眉间紧蹙,似是隐忍未发。
说话也毫不客气:“你吃了罢。”
说罢,扬长而去。
……
两人吵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由谢灵犀一个夺门而出的背影解说出无限猜想。
她昨夜未回柳府。
分明该是新婚燕尔,柳续也被皇帝准了婚假,便因这事苦苦挪过了一天。
听闻柳续今日还去了趟绮楼,她信他人品,知晓定不是为风月之事,不过就算此刻他躺倒在什么莺莺燕燕怀里,随他怎样,也与她再无关系了。
郊外风吹得甚猛,险些掀倒了白日里她刚为姊姊采的花。
谢灵犀静静地跪坐在一处小墓前,发颤地伸手摸着碑上孩童的刻字。
这处痛楚连她兄长都不知晓,却被柳续一语道破。
他定是知道了,谢灵犀想。
我是一个刽子手。
第22章 救人
鲜少有人知道,谢灵犀有个孪生姊姊。
十余年前,燕与东离交战,京中明争暗斗,谢夫人刚怀了二胎,以求安全,便回江左老家静养。
后来生下一对双生女儿,便是谢灵犀与她姊姊。
那时谢灵犀还不叫这个名字。
因是有云游仙人批语道,这对双生胎儿出世有违天命,在五岁之前不可取名,以示假象来瞒天。
谢家不信邪,然几天后谢家姊妹酣睡之时,后院突生大火,幸得发现及时,才免于大难。
谢夫人心有余悸,不得不信了这话,便是谢灵犀自小沉静,而姊姊好动,便唤她小名为“婉”,姊姊则是一个“曜”字。
谢灵犀与她姊姊关系极好,儿时在山野赏花观月,盛水时,卧得一只小船,星河入梦。
可谁都没有料到,在她们五岁生辰之际,竟有一股贼人自官道而出,劫了姐妹两个,以此来威胁尚在京城的谢父。
事关国策,谢父自是不肯屈折,可事后他们沿着水流寻去,只有姊姊的尸体昭然于白日。
后来,贼人覆灭,谢父将她们接回长安,对外只宣称诞下了一个姑娘,便是谢灵犀。
想毕,谢灵犀用衣袖擦了擦姊姊的墓碑上的青藓,口中喃喃,“你会保佑我的,对吧?”
风更甚,天已暗下来,谢灵犀收拾好自己,站起来往山中一野庙去。
这处野庙是她早些年祭奠姊姊时发现的,旁有古树参天,内里尊了一个金身大佛,应是前朝时因战乱荒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