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郎中年迈体衰,睡得沉了,怎么也叫不醒,还是这老伙计好使,让郎中顿时耳清目明。
老郎中听完,火急火燎提着医箱随柳讷出了门。
过巷子时,一家包子铺刚巧出摊,大娘寒暄两句:“王大夫,有事呐!”
老郎中:“是啊!再不去人要死了!”
……
要死的人躺在榻上叫苦。
柳续晕了几刻,醒时郎中还未来。
他一抬头便见着自家的锦绣美屋,屋中暗香浮动,身旁谢灵犀伏在桌案上,已沉沉睡去了。
柳续动了动身子,却见谢灵犀似有察觉,一只手抓了他下方衣角,缓缓睁开了眼睛。
“承之?”
谢灵犀的眼眶微红,眼皮也微微翻着,她撑着身子坐起,蹙着眉,整了整衣袖,“几时了?”
她便是方才洗净了身子,重新换了身绣满木槿祥云的衣裙,并不华美,却另有一番娴静风姿。
一头秀发如锦缎般顺滑,也用皂角洗过了,濯霜洗雾间,暗浮着朵朵花影。
可真好看……
柳续终于回神,掩了面前花明,“不久,才五更罢。”
正是洗净了,不然谢灵犀怎么也不会碰这屋中床榻桌椅,她见柳续面色苍白,有些急了:“怎的还不来?”
“兴许是雨天路滑了。”
柳续此时虽还犯困,但一身碎痛让他难以入眠,借机搭了谢灵犀的小臂,“灵犀,我好痛啊。”
不知碰到哪处,谢灵犀一吃痛,抖了一瞬,还是让他靠着,竟真像哄孩子那般,柔柔拍着:“我已点了安神香了。”
“安神香不如你谢娘子的一句慰言管用。”
柳续低垂着目,抱了姑娘满身花香,说尽了可怜之语,望求得谢灵犀的怜惜。
趁谢灵犀脊背松懈下来,突然直起身子将她淡黄宽袖一把捋上去,面前藕臂青紫一片,约一个拳头大小,触目惊心。
他问:“这是什么?”
谢灵犀下意识想藏,肩膀却被人按住,只得嗫嚅:“小伤罢了。”
怎是小伤?
明处的伤痕固然可怖,可这暗处用内力震出来的,不知其中血肉坏死至何模样!
柳续再也不装了,将脆弱之语尽数收回,下了床便快步厉声:“我去寻郎中!”
却见自家二哥拿刀押回来一人,布鞋全浸湿了,面上还惊着,正是回春堂的那位王郎中。
“二哥?!”
柳讷剐了他一眼,请了郎中坐下,“就是这小子!”
老郎中见人活蹦乱跳着,面容愁苦,都要哭出来:“柳大人啊!你又是伤着哪处了?”
“胳膊腿,还有背上。”
柳讷二话不说便按了他坐下,就要剥他的衣裳,柳续紧紧捂着,不肯泄出半分,喊道:“劳烦大夫,先给我娘子瞧!”
……
谢灵犀有点想躲。
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郎中瞧了手掌,老郎中也一抖:“老天!”
他小心翼翼:“你们怎的天天被追杀呐。”
谢灵犀微笑:“命途多舛呐。”
待换了药,将柳续的衣裳剥开,见几处刀痕深至肋骨,郎中手更加抖,好似窥见了什么秘辛,“这……这,老朽还想多活两年抱孙子呢……”
柳家危险,今后为保命而不医!
可他偏偏是个大夫!
老郎中心中一阵胆寒,求证般问道:“没有下回了吧?”
谢灵犀:“我倒也希望没有下回。”
柳讷在方才听那句“命运多舛”便云里雾里,这下闻言,巴不得此刻就把柳续绑回家。
长安太可怕了!
他不由得抓紧了柳续的胳膊,却听这人嚷嚷几声,说“灵犀别看”。
下一秒,柳二郎打消了这个念头,感叹一句自家弟弟挺会疼人,便见谢灵犀碾碎了草药,直接上手,“怎的?你柳承之还真是个香馍馍,我连看一眼都不成了?”
柳续一边得了谢灵犀亲自上药,暗自窃喜,一边掩了面,痛苦道:“……不好看,你别看了。”
……
屋中各说各话,外头也掀起一番风浪。
莺燕叫嚷中,燕稷捏碎了一只岫玉盏。
“人都死了?”
凌霄端正跪着,小声道:“殿下,是我们请的杀手死了。”
“柳承之会武?”
凌霄:“应当不会。”
“凌宇方才从西街来,听闻柳家夫妇生死难料,似是连中数刀,请了无数郎中,皆是苦着脸出门。”
见燕稷脸色又不好了,另一盏名贵玉壶又隐隐有裂开之意,凌霄表情都要碎掉,忙道:“或许有高人相助。”
燕稷闻言思索,将盏重重砸下,“你是说——那位名扬长安的剑客?”
第30章 剑客
白石剑客自蜀中来,最闻名的便是他爱酒的性子和一身不可捉摸的剑法。
传言他用剑,可拈花拂草,其宝剑灿灿光华,无一人见过它的真面目。
此时这人醉倒在逍遥楼里,抱着雅室里的雕花屏风不肯放手。
张了然扯也扯不动,眼见这人向东边窗倾倒,急出一头汗,连忙叫了掌柜。
掌柜是个圆滚滚的小老头,差使几个活计,连同伙房里力气最大的颠锅伙夫,都未能将他拉动。
更别说这人还发酒疯,抽了条柳枝凭空舞起来,转眼挥落几只酒盏,吓得众酒客逃窜。
掌柜索性关了门,叫来了谢三娘。
日光渐沉,谢灵犀裹着披风匆匆赶到时,这人的癫疯已至尾声。
——谢灵犀躲在家中休养了几天,一连打发了各路别有居心的柳续同僚、来听八卦的京官后生、光看笑话的结仇贵胄……
甚至连哥哥姊姊、崔漪等人,得了她一句“正在静养”的招待,板凳还未坐烫,便被劝了回去。
至于吹着髭须来的父亲、提着一篮子名贵药材的母亲,自是管不了谢灵犀,跑去和柳续算账了。
终于清静了。
她刚躺上榻,便见一个伙计气喘吁吁跑来,嘴里大嚷——“娘子,逍遥楼出事啦!”
面前酒盏碎了一地,长桌从中砍断,姑娘的红纱裙摆里淌着美酒,惊慌失措地颤着蝴蝶步往前扑。
而那罪魁祸首,此刻正抱着屏风失神。
谢灵犀神情复杂:“便是他?”
张了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人她前世见过,却不是今日这般爽朗的模样。
大成初年燕稷登基,当时的叛党头子身后总跟着一人,头戴帏帽,露出煞白的一张脸。
即使面前这人气质与当时迥然不同,她也不会认错。
想着,谢灵犀见面前这醉醒参半的人,差伙房要了碗醒酒汤,待汤放凉些,直接从人头顶淋漓浇下,便是再糊涂的酒鬼,此时也该醒了。
况且她没记错,这人是会武功的罢。
白石果然瞪大了眼睛,胡乱擦着脸,“你浇我作甚?!”
谢灵犀冷冰冰:“连砍十张桌子、酒杯打碎数盏、吓跑了两名歌姬……宾客作鸟兽散,坏了我日入百贯的生意,你打算如何赔?”
“不是……我——”
白石看清满屋狼藉,张嘴正要辩驳,又听谢灵犀道:“还有——你定的雅间是我寻天下珍宝布置,一袭锦缎价值连城;你喝的美酒名为千金酿,全京城只此一盅,被你喝的一滴不剩——”
她顿了顿,回头吩咐:“了然,这也记在账上。”
张了然挺起胸膛,手下生风,刷刷写上。
见白石一脸惊惧,谢灵犀淡淡笑道:“要么今日还清,要么立下字据,我顶多宽限你三日,三日未还,便去官府理论罢。”
白石彻底醒了,俯身放下屏风,就要抱谢灵犀的大腿——
“娘子!”
“大燕人不为难大燕人呐!”
谢灵犀一脚踢开他,“废话少说,赔是不赔?”
白石也是生于富贵人家,见面前娘子衣着打扮虽典雅低调,但所用衣料、头上钗镮无一非普通百姓所有,定是非富即贵。
他狠狠点头:“赔、赔的。”
谢灵犀满意颌首,“钱呢?”
白石裹了衣襟,小声道:“还没有。”
“不过,我还会些旁的活计,娘子若留我在此干活赚钱,假以时日我定能还清。”
谢灵犀要的可不是这个。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不过是打碎了几只杯盏,弄坏了几间厢房,谢家在长安铺子无数,倒也不在意这等蝇头小利,可这人嘛,却是千金难求。
她不知前世这人是如何混入叛党中,但今世既已重新开始,便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要让所有机遇,为她而来。
谢灵犀假意思索几番,似赞同般点头,“是个好主意……”
还未等白石露出笑意,她又道:“可我这的伙计已经满了,大家各司其职,领各自的辛苦钱,总不能为了你,辞掉一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