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观音像由金箔塑成,身高八尺,一手捻花,一手持净瓶,好不庄严。
观音像前的红柱上靠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郎,头发束得松散,仅仅带了一枚红珊瑚鎏金簪,衬得面庞如玉。她抱胸而立,腰间插了双刀。
陶狸疾步上前,搓着双手,一双狐狸眼弯成了月牙,显然是欣喜至极,“玉儿!我来啦!”
崔玉稍稍冷淡地看着他。
半晌,吐出一个“嗯”字。
柳续见了瞪大眼睛——
这算哪门子的情投意合?!
不过,眼前姑娘,与谭昀口中所说的“饱读诗书、温柔娴静”真是半点也不沾边。
他正想着,身旁谢灵犀目光投在虚空中,定在某处,随即一笑:“玉娘子,好久不见。”
这声“好久不见”惊得众人一静。
“哦?”
崔玉挑眉,眼中意味不明,“你认得我?”
谢灵犀诚实道:“不认得。”
“不过,我对娘子身上熏香记忆尤新,嗅之难忘。”
熏香?
两位郎君闻言,细细一嗅。
柳续自是不敢孟浪,他与崔玉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因而未曾闻到什么香,而陶狸听了谢灵犀说罢就凑上前,鼻尖还未凑到崔玉面前,就被她一把推开。
“不错。我这香已然淡了,却还是逃不过谢娘子明察秋毫。”
谢灵犀莞尔,葱白手指一点自己的双目,“拜玉娘子所赐。”
果真没错。
看来那日他们在刺史府遇到的压根不是什么巨狼,只是熏了这“迷魂”香的崔玉罢了。
此香用处不明,但有一点谢灵犀清楚:
便是闻了此香,加之身子太弱,不能抵抗,她那夜在林中昏迷,才会梦见她与柳续纠缠不清的前世。
鬼神之事尚能办到,篡改几人认知自然不在话下。
崔玉听完她的解释,点点头,便是承认了。
“我在百目香中加了些别的东西,具有扰人神智的作用,”她顿了顿,思辨道,“不过,并没有你所说那般神乎其神。”
她素来与陶狸、谭家人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谭识君下不去手,她自然愿意帮他多做些——
那日她确实是披了张狼皮,又提前在周遭都撒上香料,待众人已然熏上几个时辰,便粉墨登场。
伤了谢灵犀并非她本意,不过因此让这娘子猜出事情原委,也真是苦笑不得了。
想罢,信誓旦旦:“我会医好你。”
谢灵犀摆手,“还是说说你所做为何吧。”
她可不敢让崔玉来医她的眼睛,这娘子是个侠客,荤素不忌,一出马便搅得局势天翻地覆,要让这人来做她的大夫,真真折煞人也。
“好,”崔玉倒是干脆,“那便先说说谭识君吧。”
——
谭识君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
在位三年,本将荆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可近些天,他无意间撞破了一个密谋。
有人倒卖官粮,赚取差价,更有甚者,在征粮时盘剥百姓,浮收、勒折……无所不用其极。
这条链子极其隐蔽,所涉官员之广,几乎覆盖了荆楚一地。
但草蛇灰线,可伏脉百里。
他循迹捉出几间非法经营的黑心铺子,尚未打到动脉,便被幕后之人察觉,千方百计地来试探。
为此,也死了些人,那些人生前守得一片冰心,死后被随意抛尸入江,粉身碎骨。
谭识君这才开始重新盘算,思来想去,便琢磨出一个笨方法——
不如将这事态再闹得大些,引得圣上注意,遣人来查。
恰逢水患匪患并举,谭识君一番操作,直接引来了十几道弹劾。
遂而大喜。
本以为圣上会遣来可靠的按察使,可谁知来的要么是些迂腐老臣,要么是来混政绩的天潢贵胄,还有那新出茅庐的进士学生……
不知能干何事!
当日谢柳两人登门,尽管早有预料,却仍是心中惶恐,只因他记得,那幕后难以撼动的大人物,有一位正是姓谢。
“所以你们打算先下手为强?把我俩除掉?”
柳续眼神一动,随即摇头:“不对,若是只凭一个姓氏便判定我们与贪污案有关,实乃草率。”
谭识君混迹官场尚能保住首尾,定是心思缜密之人,不会犯此错误。
“对,”崔玉掏出一方素帕,缓缓擦拭着她的绣春刀,“他拿捏不定,我便替他选了。”
“可我也不是莽撞之人,便设法为你们安排一场假死,消失在明面上,做事情便方便多了,我这算是……”
“互惠互利?”
谢柳两人的面色都有些不虞。
他们九死一生,在崔玉的嘴里却成了互惠互利,好似她做了天大的好事似的,他们这姓谢的以及谢家的女婿还要跪下来千叩万拜,感恩戴德。
上方观音淡漠地看着庙中交锋,不悲不喜。
陶狸见情形不对,忙隔在中间,劝道:“莫气莫气,玉儿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谁知这话一出口,便遭了崔玉刀柄一敲。
“你少在这搅浑水。”
她昂着头看向两人,像一只临水而站的白鹭,末了将双刀收入刀鞘,“看来你们真是来查案的?”
虽是问句,尾音却重重一沉。
“谭识君,出来罢。”
第50章 绑架
——
方才见这娘子张口闭口唤刺史的大名,便觉得有些怪异,但随着话音落下,那人出现之时,这点疑虑均烟消云散了。
只因这观音像后藏着的人,面容清癯,身形消瘦,俨然是一个而立之年的白面书生。
荆州刺史是武官出身,且已有个二十来岁的健硕儿子……两相对比,除却身高,全无一处相同。
谭识君身上的袍子已洗的发白,粗布缯衣,不带玉冠。
他将眼神投至谢柳两人身上,洗却了贪婪的绿光,明亮如星,锐利似烽火箭簇,要将人堪堪剖白开来。
一拱手,前襟垂地,“柳郎君、谢娘子,先前多有得罪,我在此赔礼了。”
“你是……谭大人?”
谭识君颔首。
“此事说来话长,我近些日子收集了一本受贿官员的名册,不知可否交给你二人。”
这话是在问,谢柳二人可不可信。
他虽以真面目示人,但显然不愿透露通身大变的缘由,只怕他寻常在府中披的那层皮,才是真正的刺史大人。
“自然。”谢灵犀思及崔玉口中姓谢的高官,便知事有蹊跷,兴许前世重重烟雾之下,还有些她未曾窥得的阴谋。
整个荆地系统同气连枝,此间大事,除却面前变了模样的刺史,还有唐则雪正在监工铸造的那浪涛台。
柳续细细翻看那一名册,与谢灵犀念了,一边听了她的话,用毛笔在上方圈出几个名字。
见两人举动,谭识君思索道:“这是……?”
“这几人,我记得是治理荆水的河道长官,在盐粮上贪了,未必不会贪到水利修建上去罢?”
来荆州前,她便向父亲打听了此地具体局势,眼看着那些脑海里的名字与谭识君这书册上不谋而合,她蹙眉:
“快,我们去寻凌霜。”
……
唐则雪此刻正在江堤一一巡视着过往工人。
这浪涛台已然修筑了半边楼高,他反复检查了手中捏得极皱的图纸,确定每道工序无误后,刚端起一杯茶,准备润润嗓子,便有小厮来报——
“唐大人,柳郎君来了。”
柳续此番来荆州,未报官身,可谓是捞不着半点好处,唐则雪心知肚明:“圣上本就对世家多加忌惮,偏生你与修远兄都与其有些瓜葛,倒是让我捡了这漏子。”
柳续抿了口茶:“凌霜应得的。”
屋中大门紧闭,退散了旁人,只空余黄花梨木做的书案上,一碗清荷淡淡生香。
房中两人皆放低了声音,“请凌霜看看这名册,圈中的这几人,可有印象?”
唐则雪将纸挪至灯下反复瞧了,“这二人负责修筑堤堰,便是这浪涛台。”
“这些天我日日盯着,图纸没有经旁人的手改过,那筑堤的柳木,皆牢固结实,工人勤恳能干,也不曾有偷工减料的……我思来想去,始终没发现什么纰漏。”
柳续顺着唐则雪的目光看去,透过窗子,堪堪瞧见浪涛台最上方一角,无数工匠抱木砌墙,流水不断、日夜不息。
“这浪涛台,要建成了啊。”
柳续虽仍忧愁,但宽慰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尚在思虑谢灵犀十分恐惧的“浪涛台一夜倾倒”,肩膀处搭上一只手——
唐则雪看顾四周,未寻到谢灵犀的身影,疑惑道:“谢娘子,未与你一同前来吗?”
也怪不得他问这句,自他与这对夫妻相识以来,每次见面两人都伴在对方身侧,可谓是金童玉女、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