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漪身上穿的乃是当日两人上街碰到那有孕娘子时穿的衣裳。
那娘子自述姓秦,名小芳,是长安本地人士。家中双亲早逝,只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兄长。
寻常都是她纺织布匹赚钱养家,谁知偶有一天,在河边浣纱时遇到了一位贵公子,一段露水情缘过后,她怀上孩子,那郎君却不知所终了。
“她说那是哥哥的孩子,我是不信的。”
崔二郎克己守礼,没道理做那样的事情。
“孰是孰非,我定要弄清楚!”
崔漪恶狠狠道:“况且,若真是哥哥的孩子,那干脆趁今日父亲大寿,我为他寻个孙子,崔家的孩子认祖归宗,岂非好事?”
“这……算是好事么?”
谢灵犀紧了紧袖子,果真听崔漪道:“他不是最看重血缘亲眷么?那何氏无才无德,做妾我都嫌便宜了她,就因生了个儿子,竟能被接回来认做主母?”
“无才无德”倒还委婉了些,谢灵犀明白,那毒妇怕是害了崔漪和崔直的母亲,奈何时年日久,证据消磨殆尽了。
“嗯,”谢灵犀应道,“她迟早会遭报应的。”
她持起梳子为崔漪理着方才搅乱的头发,想起来时婢女的那番话,问道:“你家新来了位了不得的匠师?”
崔漪:“什么匠师?崔珏寻来的江湖骗子罢了。”
她虽未与那人谋面,不过想必能被崔珏瞧进眼里的货色,定是不怎么样的。
想来她抓住谢灵犀的手,“灵犀,你若想改院子,我便可效劳,何苦去找他人?”
谢灵犀倒没有这成心思。
她原是爱折腾这些的,近来身子有些不好,便懈怠了些许,柳续却像着了魔似的,每日将那盆栽摆件搬来搬去,不嫌麻烦。
时辰将至,两人收拾利落后,静悄悄出了门。
……
赏菊宴上。
今日来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不在少数,众人围着崔家花数年心思种出的黄金菊一阵赏玩。
更有甚者,不知出何居心,欲提议要在场的才子佳人们以此情此景,献诗作画,比试一番。
“三殿下,今日是家父寿辰,不是争什么一甲二甲的学堂测试,这作诗作画,任凭娘子郎君们高兴即可,比试便不必了吧?”
人未至声先到,众人一瞧是崔家女来了,忙上前攀谈着。
燕盛甫一听有人拒了自己的话,正要发怒,转头一看是崔漪,自知在她那讨不到好处,便忍住火气:“崔娘子。”
“崔娘子怎能这般想孤,孤本意是引诸位郎君娘子们放胆一叙,崔娘子这般说,倒成了孤的不是了。”
崔漪还未接话,一道男声将它截胡了——
“三哥此言差矣。阿漪妹妹拳拳之心,三哥便不要与她计较了。”
来人正是燕稷。
这话里话外,都是给崔漪树敌的意思。谢灵犀环顾四周,果真见有贵女露出了不耐的眼神。
燕盛短短一时间被人拂了两次面子,气不打一处来,忍无可忍之时,身旁蓦地有人朝他撞来,他火气本就大,这下一拂衣袖,用了十成十的力度:“找死么?!”
那被他甩在地上的娘子捂着肚子,痛得叫出声:“啊……!啊!我的……我的孩子!”
“……”
一阵死寂之后,崔老太太觉察到此处有异,遂走近,诸人自觉为她让出一条道路,她面容上尚且挂着喜盈盈的笑,遽然瞧见地上的血,眼皮一翻就要晕过去——
“来人呐!救人啊!”
……
见了血,在场诸位娘子的脸色都不太好,连心硬的郎君们也于心不忍,纷纷转过身去,更有甚者,借故托辞离开。
谢灵犀很快便引了位郎中前来,令人一前一后抬走了崔老夫人和秦小芳。
这好端端的赏菊宴是办不成了。
众人在一旁惊魂未定,过了半晌,老夫人还未醒,素来对外冷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崔漪一点点红了眼眶,低声抽泣: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怒了三殿下,害得我祖母,还有这可怜的娘子……遭此横祸,如今还不得醒。”
此话一出,周遭有同崔家交好的娘子夫人宽慰道:“阿漪,这不是你的过错。”
说话的夫人姓卢,勉强算得上燕盛的长辈,她倒也不怕竖子刁横,拿出帕子替崔漪擦泪,怜惜极了,遂而转头朝燕盛道:“殿下,您也是,这般莽撞。”
又有几人嘀嘀咕咕:“分明是中书令的喜事,如今可别成了丧事,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年纪大了,怕是不行了。”
“……”
谢灵犀从外边走过来,刚巧听到这番话,她冷冷看了那几人一眼,瞧得人瘆得慌,果断闭上了嘴巴。
过了一会,郎中出来禀报,道老太太醒了,身子无甚大碍,只是惊吓过度,需好好调养。
秦小芳的孩子却没保住,两个月的胎儿还未成型,化作一滩血流走了。
众人唏嘘之际,秦小芳顶着惨白的脸,忽然从床榻上跌坐下来,在地上长跪不起。
许是刚流产的缘故,单薄的身躯如纸扎的一般,摇摇欲坠。
她不停地磕头,磕得满额头鲜血直流:
“老夫人!请老夫人为我主持公道……他杀了我的孩子!他杀了您崔家的孩子!”
第62章 登场
“崔家的孩子?”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皆是咋舌,心中细数起这崔家历来的风流韵事来。
早年间,崔文英迎新主母入门时,满长安城都传的沸沸扬扬,那新妇何氏与崔家大郎乃是偷情生了崔珏,家中原配温婉贤淑,一朝得知自己遭人背叛,故而吐血三丈、气绝身亡。
只留下一对儿女,便是崔直与崔漪两人。
而眼前这娘子竟说自己腹中怀的是崔家的骨肉,崔大人年事老矣,莫非他的儿子也将他的风月品性学了十之八九,跑去诓骗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了?
思及此处,崔老夫人的头愈发疼痛起来,她板着脸,威严尽显,拄杖重重砸地,有如万丈雷霆:“将二郎君三郎君带过来。”
随即,朝秦小芳道:“你莫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同我说明白。”
“……”
秦小芳这时已冷静些许,有婢女将她扶至床榻上,帮她处理额间的伤口。她自揭伤口,其中痛楚非常人能承受住,秦小芳肝肠寸断,几欲泣泪,说到那郎君始乱终弃时,崔直登门而入。
他不喜繁闹,今日本与谢衡躲在屋中下棋,却被人莫名叫了过来,一看屋中乱糟糟的挤满了人,转身便想逃。
幸得谢灵均将他肩头牢牢按住,朝众人作揖道:“崔老祖母、各位殿下好。敢问阿直犯了何事,需得如此三堂会审?”
谢灵犀见兄长也跟着过来了,知晓他定是会为崔直盘桓的,宽慰地按了按崔漪的手腕,却摸着了满手淋漓的冷汗。
“这位娘子说,她怀了崔二哥的骨肉。”
“这怎可能!”
崔直的为人谢灵均再明白不过,这郎君寻常人多些的地儿都不愿去,对娘子们更是避之不及,怎会故意去勾姑娘的心?
谢灵均心中疑窦,又观周遭众人,方与谢灵犀的眼神对上,当即了然,正色道:“莫不是误会罢?阿直这些时日每天与我待在一块,晨昏定省,没有落下的,怎有时间去结交秦娘子?”
这时,有一火辣脾气的娘子冲出来:“难说不是蛇鼠一窝呢!”
“哈……”
这般冷僵的情况下,众人硬是被这话给逗笑了——谁人不知道谢灵均谢二郎君,翩翩君子、机巧若神,若连他都称得上是酒色之徒,那天底下,便没有正直的好儿郎了。
崔直也道:“灵均,不用你替我担保,我没做过的事情,如何能认?”
他走至床前,看着秦小芳,温言道:“这位娘子,你仔细瞧瞧,那诓骗了你的郎君,可是我?”
这下众人的心全然被揪得七零八落。
燕盛方才摔死了一个孩子,若是个无名无份的野种也就罢了,旁人不敢说些什么,可若真是尚书府的亲嫡孙,纵使这孩子的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他怕也要遭了崔家人的怨恨。
故而道:“我看就是那娘子弄错了,二郎君品行端正,堪堪君子,怎么也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见谢灵犀看向他,仿佛更有了底气似的,“况且灵均也说了,这些天二郎君一直与他待在一处,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私会情人呢?”
崔漪这时止住了眼泪,身子也不抖了,冷冰冰道:“殿下说得对。只是这孩子死不瞑目,总要弄清楚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这话噎得燕盛说不出话来。
里屋,秦小芳颤抖着手在半空,想要抚上崔直的脸庞,被崔直一把躲了过去,这娘子悻悻然缩回手,看了半晌说,“不是他。”
“啊。”
崔漪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