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有一丫鬟在候,谢灵犀走进前堂,供桌前俨然跪坐着那位栖霞县主。
她在家养伤时,听闻栖霞与那位静安王妃的侄儿好事将近,都已合了八字,递了婚书。
想必这两人心中早已恨得牙痒痒,又无处发泄罢。
谢灵犀冷冷看着她的背影,这当然不够,今日之事让她想起一段前情往事来——
天宝八年,大将军裴照战死沙场,生前无妻子,身后未得全尸入了棺材,托人将他葬到渭水之南。
当时世人皆为不解,众说纷纭。如今一想,那处不正是环绕着前世长姊的埋骨之地么?
她想着,寻了远处一垫子跪下去,结结实实地朝佛祖行了跪拜之礼。
一连串动作引起了栖霞注意。
实在是巧,栖霞近日与林骏因娉礼正吵得不可开交,今日本是来散心的,结果撞见让她落水的罪魁祸首,心中那根闷着的引线一下子被点燃了。
她并不知晓推林骏落水之人是谁,可谢家既作为东道主,绝脱不了干系,更别提他们想暗算的那名女子,还是谢灵犀的堂亲。
她因此恨上谢灵犀,是完全有根有据的。
因此一开口便阴阳怪气:“谢三娘今日也上香山。”
“巧了不是,我正同家中姊姊妹妹说近日多有无妄之灾,想着来寺里为大家祈福,能在此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栖霞站起来,边走边打量着谢灵犀,头上步摇叮当作响,眼中尽是幸灾乐祸。
她端起谢灵犀的手臂,玩弄道:“瞧,这伤处快大好了,我惶诚惶恐,生怕妹妹成了只断翅的鸡!”
“我听说几日前,世子也曾来你府上探病,可是传出了不少美谈呐!”
灵光早去后室问签了,不然该闹得不可开交。谢灵犀只往栖霞握住她的手瞥了一眼,轻笑道:“多谢县主关心。”
“说来惭愧,县主觅得这样一处好姻缘,这么多日,我在家中养伤,出门不便,还未来得及恭喜县主,望你见谅。”
她扯回自己的手臂,站起来,竟是比栖霞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道:“郎中说我这手臂伤好之前,旁人碰不得,否则碰它之人的脸上必定生疮发烂。”
见栖霞的脸逐渐狰狞起来,谢灵犀温和一笑:“却也是有破解之法的。县主既然关心我,我便教与县主,下回遇到旁人,不论是谁,管好自己的嘴,一些会烂舌根子的话,便不必说了。”
第7章 挑衅
世子?
或许确实来过罢。
谢灵犀想,攻击一个女子的最佳方式竟是诽谤她的贞节,真是既恶毒又可笑啊。
她看着栖霞骂骂咧咧地离开,却不是因愤而走,而是前殿传来几位郎君的爽朗笑声,听着未经波折,非富即贵——
是五殿下燕稷到了。
旁边那人,似是他的跟班、裴家主家的儿子——裴谦。
这人与她哥哥有仇,因而她见了他,也不加掩饰地厌恶。
世家里都知道这则陈年旧事,遇到这几人相见了,皆是心照不宣,不管这诡异气氛。
可今日这栖霞县主偏偏要找这不痛快。
她一眼便看到了五皇子殿下,心道即使亲近不成,混个脸熟也是好的,更何况她家与五皇子的母族可是交情匪浅。
于是她迅速让丫鬟为自己整理一番,摘下那几只金步摇——因为她听闻五皇子不喜奢华,偏爱那般素雅的女郎。
栖霞狠狠地剐了谢灵犀一眼,仿佛她就是燕稷的心上人一般。
毕竟在他们之中常有传言,说将来坐上五皇子妃这把椅子的必是那谢家女。
谢灵犀表面上是不与殿下往来,可谁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就这般无欲无求呢?
想着,栖霞迈开步伐,朝燕稷规规矩矩行礼:“殿下,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小女居定北侯府,我们前几日在春日宴上见过。”
这姑娘穿着华贵,极为张扬,恨不得把所有的首饰堆在身上。听她所言便是那位圣上刚封的县主了,燕稷暗自谋算,面上和煦一笑:“原来是栖霞妹妹,伯父常与我提起你。近日可好啊?”
栖霞一喜,面露红云:“殿下还记得我。”
这不比那林骏好太多了么?她为什么就非得嫁给那样窝囊的男人呢?
想罢,她装作柔弱的样子,用帕子捂住嘴轻咳几声:“栖霞一切都好,只是……三娘似乎与我有些误会,不过,这都是姑娘家的私事罢了,便不劳烦殿下了。”
“三娘?”
裴谦倒是敏锐:“家中排第三的……莫非是谢家那位……谢三娘?!”
栖霞点头。
裴谦往里头看了看,果然与谢灵犀对望,他故意放大了声音,不屑地笑道:“这有什么好烦恼的!她与她哥哥一样,仗着自己一张利嘴得理不饶人!我看呐,就如同街上的泼皮无赖!”
这一声,惊走了树上几只飞鸟。
栖霞听了高兴地不得了,方才被谢灵犀气出来的红晕都消了不少,她抬头看向谢灵犀,眼里满是得意。
燕稷此时也朝门里望去,那位谢三娘淡淡地垂眸,似乎未听到这挑衅。
有点意思。
他隐起情绪,责备地看向裴谦,佯装公正道:“元敬,这说的什么话,快向三姑娘道歉。”
谢灵犀这时已走到他们面前,上下打量着裴谦:“不必了。”
“你长得尖嘴猴腮,半点没随到爹娘的好处,声音难听地像一岁小儿弹的丝竹管弦——若我是你这个样子,我必然在家中躲着不敢出门,怎么会像你,在此处佛门静地犬吠呢?”
她声音虽清淡,但吐出的字眼如春早寒风,肃杀了裴谦面上得意。
一双华履直冲向前,挟着几股戾气。
“怎么?你有何要辩解?”
谢灵犀毫不在意地迎上去,仰头看他,神色倨傲:“你都道我嘴利了,我总不能在这还吃了亏?况且世人皆知,先出言挑衅的那个总是肚量小的。元敬,我心肠好,不与你计较。”
“你——!”
裴谦怒火中烧,不顾燕稷阻拦,一把冲到谢灵犀面前,“一口荒唐言!
“真该让那些郎君小姐们看看,这传闻中瑶阶明月的谢灵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谢灵犀:“我能是什么模样?再不济都比你可观千倍!”
“我堂堂裴家——”
“你堂堂裴家?”
“!”
纵然被燕稷拉住,裴谦此刻可顾不上这么多,若是寻常女子,谁敢如此和他呛声说话。更何况,以往与谢灵均交锋,都不似今日这般狼狈。
一阵风吹起他的脸庞,仿佛还送了他些骄纵的资本,他扁嘴看向燕稷:“殿下,您说!”
燕稷明白,裴谦自小便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接二连三在谢家兄妹这受阻,心中早已愤懑不堪言。
不过他不准备淌这趟浑水。
“咳咳——”
“元敬呐,此时确是你出言冒犯在先,三娘也是回击,无甚可指摘之处。你便与她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在此纠缠许久,眼见时辰不早了,谢灵犀想起阿姊还在□□等她,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心里只想着:一个笑面虎,一个没脑子,还真凑一窝。
燕稷夺嫡野心久矣,若其上位,世家必成他独权之阻碍。既然是注定到来的危难,何必此刻与他好声好气地说话呢?
真是晦气!
谢灵犀想着,冰冷冷地行礼、转身:“不必了。我还有急事在身,先行告退。”
路过裴谦时,余光瞥见他鼓着猩红的眼睛瞪她,谢灵犀拎着裙子,慢慢跨过门槛,轻笑出来。
“元敬,下回去绮楼,可要当心你的屋顶。”
裴谦立马跳脚:“你!”
不说这句倒还好,可偏偏谢灵犀要扯出这陈年旧事,昔日的难堪屈辱一涌而上,将裴谦闹得眼皮一翻,险些就地晕倒。
那时裴谦还是偷偷摸摸以谢衡为榜样的。
毕竟——
诗文比拼,谢衡是榜首;投壶射弈,谢衡是榜首;经学策论,谢衡还是榜首。
裴谦性子高傲,任谁也不知道,他对谢家郎君看法如何。
可有一日,这份倾慕被打碎了,因为谢衡去了绮楼!
绮楼是什么地方?寻欢作乐的地儿!风华绝代的谢衡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而且,同样在那些郎君姑娘眼里翩翩玉树的他,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他只是去喝酒的!
偏偏那日有强盗光顾绮楼,临走前放了一把火,正好烧到了他喝酒那间屋子,他急匆匆形容狼狈地滚下楼,恰巧被那老鸨泼一身水,踉踉跄跄走到大门之际,一转头,对面是他心仪的姑娘。
可悲可泣!
天要欺人!
自此事后,莫说他在长安的风评立马反转,瞧见谢衡笑若春风面对众人,裴谦心里不禁想:
为何偏偏暴露的不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