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诗会上他故意搅弄谢衡,两人的梁子算在明面上结下了。
忆至此,裴谦不死心地叫唤:“你这般为你兄长出头,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谢灵犀原本伸出门槛的脚顿住,回头诧异,“他是何人干你何事?你若想去户部那讨份点算籍贯的差事,也不应和我说吧。”
说罢行走如风,只剩这三人像枯树般杵在这。
栖霞最先反应过来,她本欲想挫挫谢灵犀的锐气,却反过头来被呛了一番。可她觉得,那张嘴不按常理出言,也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她不敢看裴谦,唯恐他的目光能杀人,也明白今日这套近乎算是无疾而终了,便与燕稷一躬身:“三娘素来口直心快,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了然大师现下已在后堂诵经,小女便告辞了。”
周遭无风,燕稷的唇角却似乎被吹的往上翘了些许,看似心情颇好,对她也是彬彬有礼:“姑娘慢走。”
谢灵犀,自是有趣。
可惜今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
这边了然大师哪里在后堂,他用过午膳,打了个盹儿,正欲去浣洗一番,便遇到了一个清丽无双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件浅碧色上襦,衣裙用银线隐约勾出几片芙蕖花来,腰间束着一根月白锦缎,日头照在她身上,连带着素锦雪绢如云似水、芳若幽兰。
便是那谢灵犀了。
谢灵犀一刻钟前还在寺后找她姊姊,奈何小道太多,如同进入一滩迷雾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
终于见着人影,她欲问路,走近些刚开口,倏地看到那庭院前还提了副对联,上书:空空既世界,无相无极也。
看似玄之又玄,刚到嘴边的话转了一个轱辘:“这位师父,您认识一位叫‘空空大师’的人么?”
了然明悟,笑道:“便是我啊!”
“怎么,这名头竟然传的如此响亮吗?”
面前这和尚不修边幅,虽慈眉善目,但这副模样倒更像那家中颐养天年的祖父,尚有世俗之态,哪里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谢灵犀盯着他银白的胡子,狐疑道:“您真的是么?”
了然见多了这副神情,摆摆手就将谢灵犀往屋里引,瞥见她衣衫用料极好,定是非富即贵之辈,心中一喜:“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今日上山,定是有心中不解之事吧。”
“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若是心不净,怎么能不染尘埃呢?”
屋内陈设简单,桃木桌上素净极了,只单单摆了一套茶盏,其中一只缺了口的茶杯里,尚且插着两束枝头断下的桃花。
谢灵犀坐罢,掂起一只茶杯发问:“我确有困惑不解之事,今日来此,只盼大师为我解惑。”
了然直言:“世间纷扰无数,但能乱人心曲的,必然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谢灵犀说:“我忧愁的并非如此,大师可知,为何人会死而复生?”
这话一出,了然心里一阵惊涛骇浪,“施主所言骇人听闻。”
“大师也不知么?”
谢灵犀见和尚微微闭上眼睛,转着手腕上佛珠子,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啊。”
“万法因缘起,善恶有业报。施主可知佛曰命由己造,凡人一念心动,也可妙手拈花,成一小世界。”
万法因缘起?
谢灵犀默念几句,若有所思,再问:“那人与人之间羁绊,能否转移?”
“上辈子不存在之人,今世可横空出世?”
她可管不了什么可说不可说,与了然全盘托出便是了,难道还能遭了天谴不成?
“皆是兰因絮果罢了。”
了然长呼一口气,霎然睁开眼,看着谢灵犀意味深长:“我观施主面相,红鸾星动,命中有成凤之劫,历劫后却是如逢润雨,福泽绵长啊!”
第8章 解围
这批语,倒是颠倒常规了!
谢灵犀心里一惊,葱白手指颤颤巍巍,不由得碰倒了一杯茶,再回神时,便看到了然已经站起来,一拂衣袖往屋外走了。
院子里积了少许前些天被雨水打折的新枝,谢灵犀跟着他走上前,不慎踩到了枝头“咯吱”作响,幸得无甚水洼才得以站稳。
了然听到身后的动静,顿了脚步,含笑道:“施主小心。”
小心……
谢灵犀心头还被那句话挠得生痒发热,这会儿听到这话,忍不住想,这句“小心”,到底是为方才她乱了分寸险些摔倒,还是暗自提醒她接下来日子的未雨绸缪呢?
她正思索着,却见了然大师正欲开口,被一姑娘的唤人声打断了——
“灵犀!三妹!你在哪?”
自远处看,一抹桃红飞来,谢灵光穿着一条缎地绣花百蝶裙,衣衫被跑起来的风吹得似要抖落芳华。
方才与灵犀分开一小会儿,再回去时,便不见人影了,她心里焦急,又不敢高声寻觅,这下幸得老天相助,路过这偏院时,瞥见那一抹水色,便激动地叫唤出声。
谢灵犀迎上前,又惊又喜:“阿姊,我方才迷了路!”
她帮人理理脸颊旁散落的头发,使其如绸缎般顺滑,果不其然听到一句“责备”,“你可急死我了!今日天色欲晚,我已与主持说了,我们在此歇上一日再走。”
“对了,”谢灵光笑着拉起妹妹的手,“你不是要去找师父解签么,我方才从那回来,带你过去。”
“我已解了……”
谢灵犀从善而流,却倏地停住:“阿姊,那位空空大师,不就在这里么?”
旁边了然闻言,顺势一笑,看了眼谢灵光,随即咋咋呼呼道:“了不得啊!这位施主,你命里有贵人相助,虽渡几大劫,但若是能逢凶化吉,便是福寿永康的命数啊!”
谢灵光不爱听这话,再加之她方才确实从真正的主持那过来,这下语气差了些:“呸呸呸,你这和尚,乱给人批什么命数。”
“说吧,你是怎样诓骗我妹妹的!”
这人不是空空大师?
谢灵犀疑惑,却是面不改色地发问:“何种大劫?师父可能看出?”
了然这时又打起马虎眼来,“方才已与施主说过了,人之八苦,莫非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
话未说完,庭前走进一个老和尚,穿着朴素,一眼看上去确是心若莲花的性子。
主持走近,抄起背在手后的竹杖一敲了然的光头,“张了然,你又在搞什么鬼?”
“哎哟,主持师兄,这边有施主慕名前来寻我解命呢。”
了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咱们寺里每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为你分担忧愁,你作甚还打我!”
事情发展地猝不及防,待几人移步到主持的院子里坐定,听了几箱子轱辘话,才明白这所谓的“空空大师”,就是了然搞出来的一个幌子!
不对,应该是张了然。
此人并非佛门中人,据他所说,他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前些日子醒来之时,他便已经躺在寺前空地上了。
当时正值晌午,无人发觉,还是他自己苦苦支撑着爬进去的。
至于缠着主持拜师,赖在寺里不肯走,想尽办法做和尚却还是撂不过自己一张爱吃肉的嘴,寻姓还俗……这些通通是后话了。
谢灵犀:“那寺里的了然大师?”
主持无奈一笑,倒还比哭难看,疲惫道:“了然是我师弟,现下在后堂诵经呢。”
他道了声“阿弥陀佛”,“这小子不知作了什么妖,近些时日‘空空大师’声名鹊起,常有施主误入偏院请他看相解命。今日谬误,若有冒犯,施主请多担待。”
这下总算是明白了,两姊妹皆是哭笑啼非,只得道一句:“师父不用放在心上。”
然而谢灵犀却不这么想,这人看似不甚靠谱,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窥见了她的前世今生。况且这张了然说自己莫名来到这里,失了记忆,此事看似好解,可谢灵犀却记得,张了然出现在寺前那日,就是她重生之时。
这其中……会有什么联系吗?
不过她来不及多问上几句,便被谢灵光唤着去用膳了。
膳食清淡,倒也符合她的口味,可她远远望见靠近门口那张了然,皱着眉,嫌弃地捏起两个菜包子,一碗白粥是丝毫不动,随手给了后面一个小弥僧。
还真是难为他了。
……
夜半。
两人住的是一处套间,谢灵光早已睡下,没顾着看管妹妹,又让谢灵犀跑了出去。
说来不好,她只是在临睡前突然一摸腰间,却发现那块父亲送的玉佩不见踪影,翻箱倒柜也毫无所获,应该是掉到偏院某处了。
谢灵犀想着借着月色出门碰碰运气,便穿好衣裳,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路上不甚平坦,偶有蟋蟀春虫鸣叫,在静谧的山上格外突出。她眼神不甚好,纵然胆大,这下也是小心翼翼迈开腿,不敢踏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