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踩了一枝花,“咯吱”——
这声响在夜间尤其突出,他身上淋漓了细碎冷汗,静了几时,见无黑影窜出,飞身而走。
濯枝苑中,植了一株硕大无比的桃花树,郁郁葱葱,坐在枝干上,能窥得最皎洁的月光与仙子。
柳续连翻了几座院墙,攀在树上,恰巧能瞧见谢灵犀房中的窗牖。
那木窗经了杏花雨、经了杨柳风,还常常由春夏秋冬洗礼着,如今微微半敞开,迸发出诱人的春色。
由他这“夜奔郎”探看。
谢灵犀猝然一抬首,瞧见的便是这幕——
她夫君如月下神仙、夜中幽昙,静静倚在天边外,浑身上下尽是风华。
桃花树因这郎君压着,抖落了数片花瓣,两人对视着,眸中均是如月光般纯净又柔和的爱恋。
“夫君……怎的在树上?”
谢灵犀轻声,怕惊扰了天上的月神,可又震得池塘泛起连串水波。
怎会呢?何种声音有那般重的分量,教这水涟漪重重。
她心头也轻震,又见柳续动作甚小地指了指宽袖,轻笑道:“我带回来啦。”
谢灵犀隔窗碰了花枝,触及柔软的嫣红花瓣,指腹上还残留着粉黄色的蕊,恍了神,听入耳的仿佛是“我回来啦!”
暗香浮动水清浅。
她软了眉目,“嗯,快下来,当心别摔了。”
他的轮椅稳当当藏在庭院中的山景后,柳续蹭了窗花,跳进来,继而将窗关得严严实实。
他拨弄着袖子中的内袋,将家谱摊开,谢灵犀将头凑过来,两人对着姓名籍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这族谱去岁重修过一回,已然加上了柳续柳承之的大名,柳续轻抚着那几个字,“适柳续……”
谢灵犀小声道:“……你别念了。”
“看完快放回去。”
方才婢女小厮们寻被褥的寻被褥,烧水的烧水,走廊中顿时喧闹。柳续去使唤了人,在庭中一晃,才悄然离了濯枝苑。
谢氏族谱在祠堂里,极厚重,平日里不可乱翻,谢灵犀才不顾这些,只教他夫君将这东西“借”出来瞧一瞧。
可没想到,这莽夫,竟将族谱偷了出来!她倒不好指责柳续多此一举,本就是她求人办事,哪有埋怨的道理。
柳续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道:“我本来欲细看的,而后忽然听到窗外异响,顾不上那么多,拿了便走。”
“异响?”
是人么?若是些老鼠、黄鼠狼此类的,也就罢了……
谢灵犀揉了揉眉心,“没事,若真发生什么,别教你引火上身就成。”
“……谢宛君,适长安何氏郎,居宣义坊。”
“诶?”
谢灵犀指尖点着这行字,示意柳续看过来——
“怎的这位姑姑记在祖父的名下,行第六,那应是比我蕴之姑姑还小一些,可我从未听说,家中有这号人物。”
她道:“父亲有兄弟姊妹四人,大伯早年间与家中决裂,早已后来因病逝世了,三叔四叔在州府均居要位,还有一位姑姑,嫁的是崔家子。”
这便很奇怪了。
何等骇人的旧事,才教诸人闭口不言?似乎在世间隐了存在?
那纸上的墨水已干涸得彻底了,谢灵犀摸了摸那行字,可见年岁已久,“莫非正是那位绵娘?”
外头鸟叫,天光乍现。
两人将后面几页疾速翻了翻,确保未有疏漏了,窥了眼屋外,见婢子们东倒西歪倚在窄榻上睡下,柳续将族谱收入怀中,轻手轻脚飞了出去。
谢灵犀将方才所记誊写下来,好一手灵秀小楷。
她无意识地圈着那纸上几个名字——这对么?谢宛君究竟何许人也?与谢家、与平南王又是和关系?
谢灵犀指腹摩挲着“何氏郎”三字,攥紧了手心。
……
何家人经营一家染衣坊,门庭虽显疏落,但场地很大,墙角生着杂草,好似许久未曾打理。
谢灵犀穿过一条条悬在竹竿上的染布,绕过一口井,叩了叩门,“有人在家么?”
她连敲了三下,都无人应声。
柳续今日未坐轮椅,只装模作样拄了根拐杖。
只见一只蜘蛛吐着丝倒吊挂在他面前,他蹙眉,伸手稍稍用力一推,“嗡”的一声,那门与门框之间落了些许尘灰,松垮垮敞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朝屋内喊:“何老板?”
同样无人回应。
这屋子当真有人住么?回头再望,那些染布,似乎也略显陈旧,像是被人随意遗弃在此地。
谢灵犀不再多想,拉着柳续的手臂踏进去。
屋中陈设极其简朴,能瞧出来这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甚至拮据。
——
床头矮柜显然是自己打的,手艺不精,如今那柜上零散放了几本旧书,讲的是一些营生的手艺;那何氏郎的衣裳叠得整齐,码在椅凳上;而女子所用的物件,像是绢花、发带、针线之类的均寻不见踪迹……
桌上干净如洗,只剩一只草织的蛐蛐。
那蛐蛐谢灵犀前些日子见西市有卖,哄小孩儿的玩意,两文钱一只。
这屋子里根本不住人!
她心中疑窦更深,“收拾得这般干净,也不像发了大财,我打听清楚了,这何壬不会做旁的营生,向来只干染布织布的,既然人走了,门口那些布为何不拿走?”
——“因为他并非搬迁,而是在不久前就横死在了家中。后来又有人来了一趟,彻底抹去了这屋子里的生活痕迹。”
身后倏地有人说话,谢灵犀毛骨悚然,又听得耳熟,一转身,大惊:
“爹?!”
第81章 真相
“轰隆——”
窗外忽有惊雷裂天,天色阴沉如墨,随即霡霂微雨四散,挟风而来。
谢渊静坐在桌边,面前点了一只灯烛,将他的脸割得阴阳分晓,谢灵犀此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爹……早就知晓了?”
谢渊看着自己的女儿,如今眉间多了几分坚毅与慈悲,再不是那个冷脸逗乐的小娘子了,他温声:“灵犀说的是哪回事?若是指宛君与这何壬,我的确知晓。”
“父亲出现在此,便是早知我与阿续会来何家一探究竟——可我二人为何来何家,又为何要查那谢宛君,如父亲这般聪明,怎会猜不到呢?”
说罢,她猛扑到父亲怀中,泣声:“我、我……!”
这下是真什么冷静自持,什么端庄守礼都不要了,她心中有千情万愫,不知如何对谢渊说起。
“我不知晓……是平南王,他想、想……”
他杀了崔珏,还想亡谢家!
被掩埋至今的,能是什么好事?平南王,对她家存的那番心思,又怎会是温情好意!
强压在心中的委屈、无助等情绪轰然决堤,同周遭的雨一般,绵长地抽泣着。谢灵犀的泪水似一连串珠子从脸庞静静滑下。
泪流尽了,她忡然抬头,见柳续在不远处满眼怜惜。
“我、我失态了。”
父亲的衣袍被她的眼泪濡湿了,谢灵犀松开他,复归清明,神色中带了几分羞赧与无措——
她素来冷然,怎会如今日这般淋漓尽透。
柳续方才便在一旁默声,如今终于走上前了,握紧了她的手,又朝谢渊道:“父亲。”
“承之,多谢你照顾灵犀了。”
柳续摇了摇头。
谢渊却道:“要谢的。”
“是我闭塞耳目,教你们这些小辈去掺和这场浑水,”他一叹,“我实在惭愧。”
平南王远在南疆,将手伸入长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得持年累月的布局,不论他意欲何为,谢家本就不参与夺嫡任何一派,于他而言,并无威胁。
又根繁叶茂,因是各皇子王爷拉拢的对象。
可谢渊却没想到,十年前的旧事,教他记恨至今。
——“平南王对付我们,全因私仇?”
谢灵犀如是问。
她也知事情没这般简单,一个在外战功赫赫、呼风唤雨的武将,一个天潢贵胄、中宫嫡出,怎会因一些私人情愫而动辄下手呢?
谢渊:“自然不是。”
他面露嘲哂,脸上又浮现出当初一般做宛君兄长的神色,“‘深情’只是男人装模作样的戏码、自我欺骗的投名状……有些事情,本来不好开口,可到了如今,倒是要让灵犀与承之替我分辩一二了。”
谢灵犀道:“宛君姑姑,与平南王真有一段情?”
“那是……识人不清啊。”
识人不清,既指谢宛君,也有他谢渊的一份。
十余年前,谢渊刚与王家娘子王靖成婚,又因官职调整,暂居山北。那时,家中两个小妹还未出嫁。
乃是豆蔻年华。
宛君性子活泼,喜游玩,蕴之刚安静些。
一日,谢宛君赏玩山水之时,提笔一通洋洋洒洒,倾泻诗文,写罢太过乏困,便倚在树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