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杰摆手:“我们在协会里还算小,就一两百号人,人家规模大的都几千人了。”
“效益怎么样?”
“嗐,就凑合吧。”他喝口茶,“这家公司主要还是我合伙人在打理,我没怎么管。刚成立那几年,也没挣什么钱,就是这几年才慢慢好点儿。瞎扑腾吧,反正肯定是比在体制内挣死工资强一点。”
宋魁环视一下办公室墙上贴的各种规章制度和客户送的锦旗,有种熟悉的感觉:“您虽然是出来了,但这是把公安系统那套管理也搬到公司里来用了啊。”
他呵呵一笑,“干公安没学会啥,制度规章倒是时时刻在心间了。”
又闲扯了几句,邹杰就道:“说正题吧。”
宋魁便正襟危坐起来,听他先问:“这么些年了,你们怎么又把这案子翻出来查了?案卷都丢了,能查出啥来呢?”
“主要还是因为信访问题,您也知道,沉年积案的攻克一直都是重案大队的工作重点。”
“恐怕不尽然吧?”
宋魁被他锐利洞察的目光盯得微微一愣。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肯见你吗?”
“我其实也很好奇。”
“你父亲是公安厅分管治安工作的副厅长,爷爷当年也在市局当过局长,没说错吧?”
宋魁一讶,“您调查这个,不会担心我找您是出于什么其他目的吧?”
邹杰摆摆手:“了解你的情况,是想确定你有这个能力和实力碰这个案子,否则知道的越多对你就越不利,那是害了你。至于你查这个案子,局里现在应该没有明确同意吧?你是私下里在调查的,这很危险。”
“您怎么……”
“什么都知道?”邹杰笑笑,“我虽然早都辞职不干了,但有些人脉还是在的,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
宋魁一时感到自己落入了极其被动的境况下,本来询问了解情况的人是他,提问的主导权也由他掌握着,他可以选择透露一部分信息,隐藏一部分信息,通过询问技巧引导促使邹杰配合讲明情况。
但现在一切却翻转过来。无可否认,邹杰是个老辣的老刑警,即使离开队伍这么多年,依然具备良好的刑侦素养,那就是提早准备,料敌机先。面对这个老前辈,他现在似乎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己愿意毫无保留地吐露一切。
邹杰没有深究他私自调查的原因,只问:“你们也找过叶平安了?”
“找过。我们不仅联络了您和叶平安,当年承办过案件的另外两名民警也都联络过。但其他两人表示不清楚当年的情况,叶平安和您则一直不愿意开口。”
“他们确实不清楚。”邹杰道,“这件事里只有叶平安和我清楚具体情况,或者说,清楚真相。”
真相,这是个让他渴望了太久的字眼。宋魁殷切地看着他,几乎有些紧张,放在腿上的手心里开始有些潮意。
邹杰从沙发里坐起来,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变得凝重,“叶平安不愿意配合你们,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现在家人也都还在平京,有担忧也是人之常情。说实话,我也不是没有担忧的,既担忧我自己,也担忧我的家人子女。但是,十几年了啊,这个真相憋在心里无人倾诉的感觉很痛苦,我也五十好几、半截入土了,我不想把它带到坟墓里头去,这对被害人和家属来说都不公平。”
停顿一下,似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他才继续说下去:
“这个案子当时是我牵头,叶平安和队里另外几名民警主要侦办。案发当天晚上,我们就走访了目击群众和被害人公司的多名同事。这些证人和目击者普遍指认了一个叫王虎的嫌疑人。另外,还有一些邶西电力的员工提到,被害人张月秋出事之前刚刚被公司开除,原因是她向纪委和公安机关举报要求侦查公司领导景洪波的犯罪行为。这些情况都有询问笔录,她的报案材料我们也收集到了。
“我们立马顺着掌握的这些信息查下去,犯罪嫌疑人王虎有前科,曾经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几年,出狱以后,他就投奔到了之前的狱友,一个叫赵三的人手底下。这个赵三当时给一个姓范的人当马仔,姓范的名下有家叫振华工程的公司,主要承揽一些电力上的施工项目。赵三是公司的保安队长,实际上就是打手,替姓范的干脏活,解决一些不听话的人,搞不正当竞争,甚至还打伤过另一家工程公司的老板。”
电力?宋魁顿时敏感起来,“既然是电力方面的工程,那与景洪波岂不是……”
“是,我们当时也产生了怀疑,所以去查了这家公司的关联人员和股东。虽然没有查到跟景洪波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却有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收获。公司的股东之一,叫景洪涛。应该能猜出他是什么人吧?”
宋魁身体一怔,“是景洪波的兄弟?”
“是他的堂兄。其实到这里,调查可以说是非常顺利,也有了很清晰的线索串联,只缺少证据。我们几个人都很振奋,但是就在我们铆足了劲儿要按这个方向继续往下查的时候,上级领导莫名其妙将专案组的两名骨干员工抽调走了。我当时据理力争,但没有结果。人一调走,基本上就剩下叶平安一个主力在跟,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线索要去核实,哪顾得过来?紧接着,就发生了案卷丢失的事故。”
他说到这里,真相已经基本清晰了。
宋魁略微平复了一下激烈的情绪,问:“您觉得案卷真的是保管不当丢失,还是被偷窃的?”
邹杰无奈笑了笑,叹口气,“老实说,我宁可说服自己是前者,也不想去相信,公安机关、执法部门内部,居然能发生这样离谱黑暗的事情。但是有些事,不想承认不代表它不存在。如果真的只是个意外,局里当时就不可能是那么个轻描淡写的态度,也不会只草草开除叶平安了事,把这口锅往他头上一扣了之。这么大的事故发生了,从上到下,再没有一个人为它负责,这正常吗?”
“您后来离职,也有这其中的原因吧?”
“我这个人,虽然不能说多有信仰多有追求吧,但就是抱着个认真、负责的态度,想把本职工作做好。在那么个环境下,我是真的有点心灰意冷了。挣钱,也挣不了多少,为人民服务,也不知道到头来服务了谁,干的没劲儿,就辞了吧。其他几个手下,都是跟我比较投脾气的,我一走,他们也觉着没奔头了,也就都辞了。”
“我了解过,当时知道案卷保管在叶平安那儿的人没几个,您觉得有可能是谁泄露出去的?”
邹杰摆手:“这就是个罗生门问题了,说不清楚。当时知道的除了我们几个办案的人,还有支队的领导,支队的领导难道就不能再往上汇报?对下的指示也是层层传达,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谁才是那个背后指使的。”他说到此处自嘲一笑,“就算想深究,我也没那个能力,只能得过且过吧。”
第0093章
邹杰提供的这条新线索和切入点——赵三和范姓老板的振华工程有限公司,似乎让当下的困局突然柳暗花明起来。
就这样步履艰难地向前,宋魁和邵明、李卫平三人好像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是,等到初步调查结束,结果摆在面前时,却让所有人都再度心灰意冷。
振华工程有限公司已于十年前注销,不仅是范姓老板,其他的负责人、公司领导早已无法找到下落。保安队长“赵三”也并非其本名,这个名字实际上只是个绰号,十几年来这些人通过转行、改名、伪造证件,以各种手段掩盖过往、洗白经历,核实起来困难重重。
现在唯一符合“赵三”的经历、年龄及体貌特征的是一个叫“赵元山”的人,这些年在城南放高利贷、搞催债公司,手底下有几十号人。因为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赵元山和他所谓“公司”的几十号下属已经在市局、分局协同开展的4·16雷霆打黑行动中落网。
打黑是三大队的业务范围,宋魁于是找到臧大伟,问他能否见见这个赵元山,向他了解些情况。
臧大伟很为难:“这个案子现在是专案组管辖,你们不在组里,让你们接触提审犯罪嫌疑人是违规的。尤其他们可能还牵扯到其他涉黑案件,侦查阶段有保密要求,我可是真的不敢给你开这个口子。”
宋魁只得退而求其次,“那这样,我给你共享一个信息吧。97年前后,这个赵元山手下有个叫王虎的人,跟他是前狱友。后来王虎因涉嫌一起故意杀人案下落不明,99年时户籍又因死亡注销,但是备注的死亡原因是不详。我建议你们可以讯问一下赵元山或者跟他时间比较久的手下,看能否根据这个情况挖掘出来一些其他的犯罪线索。”
臧大伟道:“好,我们会尝试一下。但是你知道,即使他交代出来什么情况,我也没权私下里透露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