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稍愣，只在春日的暖阳下与庾宣对视须臾，连忙回以一礼。
本就已得知对方是接了裴钰请帖才来赴会的举子又再次将目光放到裴钰身上。
而此时，庾宣已主动开了话头，与裴钰交谈起来。
“昨日殿试，题目不易，不知裴解元可有把握？”
裴钰愣了一下，连忙让庾宣免了这个称呼，而后才说自己这次殿试只是尽力而为，不敢奢望太多。
他的态度虽然谦卑，但并无谄媚与卑躬屈膝，身上更是见不到寒门的清高孤傲、农家的局促不安，进退之间反而颇有几分世家才能教养出来的气度。
庾宣舒了一口气，就昨日殿试攀谈了一会，随后才缓慢地将话题转到了徽州上面。
裴钰本身就慕了他的名，对庾宣没什么警惕，交谈之下更是发现两人兴味相投、看法一致，才茶过三巡，他便傻傻地将大部分话都和盘托出。
坐在裴钰不远处的一名举子，目光变得少许怪异，他像是听出了些什么，欲言又止。
直到文会正式开始后，两人才停了交谈。
庾宣离席后，裴钰的同乡才和他搭上了话。
“你好像走大运了。”同乡压低了声音，挡住了其他举子或羡慕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
裴钰还沉浸在他乡遇知音的喜悦中，听到同乡的话后才不解、疑惑地看向同乡：“何出此言。”
“庾郎君，或许有意与你牵线，你若殿试高中，估计便要有一桩好姻缘了。”同乡神秘兮兮地说话，正想从裴钰脸上看到欣喜时，却猝不及防地见他愣住。
随即，裴钰面色白了几分，就连眉眼都多了几分焦急，心中更是又羞又怒，没了半点刚才喜悦的模样。
“你怎么不高兴？能娶庾家女，哪怕是个远房小姐，对你来说可都是改换门庭的事。”同乡见裴钰不喜反忧，眼神都变得奇怪起来。
“宋兄慎言。”裴钰难得用严肃的语调呵止了同乡，却还是极力压低声音：“我已有心上人，约定高中为官后便下定迎娶。这等子虚乌有的事，还请宋兄不必再说了。”
同乡被呵斥了，正有些不悦，听完裴钰的解释后，那丁点的不悦才褪去，他张了张嘴，用震惊又复杂的目光看了裴钰一眼，不再说话。
庾宣本就是为了裴钰而来，如今得了想要的消息，确定了他便是当年带走祝萱宁的那个男孩后，便假托了个借口，施施然离去。
马车行至东街铺子的转角时，书青卷起了车帘，他只是想透口气，未曾想只往外瞧了一眼，便咦了一声：“公子，我好像瞧见祝小姐了。”
半阖眼的庾宣睫毛震颤，顺着书青的视线看去。
暖阳的微光中如有浮金跃动，打着伞的少女，发间斜缀绢花与珍珠，颈佩金丝杏花缠珠缨络，臂挽藕荷绫纱披帛，她缓步慢行，直袖与裙摆微动似细雨江南中摇曳的清丽中庭花。
“停车。”庾宣温慢的声音中染上连自己都为察觉的情绪。
缀着“庾字”标识的马车稳当当停下，书青推开了车门，庾宣弯着腰而下，祝萱宁似有所感，侧身时便撞上了那一汪温柔似泉的目光。
“五姑娘安好。”庾宣持礼，声音朗朗而动听。
祝萱宁愣住，随即回以一礼，一时无言，x而后才挤出一个话题来：“庾二哥昨日殿试如何。”
“尚可。”庾宣矜持吐字。
两人又是无话，双双沉默时，连情绪迟钝的书青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好在庾宣先找了寒暄的话题，下牛车时，他看见了泼墨抱在手里的一些小东西。
“五姑娘是今日回府么？”
“是。”祝萱宁也不意外庾宣能看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泼墨怀中的东西时，便凝眉露出几分愁绪。
庾宣了然，转头时，书青便小步上前。
他低语了几句，书青立马便跑回牛车上，从屉子里抽出了东西来。
“祝五姑娘，请您收下。”书青双手奉上，低头垂目。
他奉着一本书，书上压着两个一寸许见方的黄杨木小盒，一个平平无奇、无任何纹饰；另一个盖纹仙鹤日轮，侧嵌包玉八兽衔环，一看便极贵极重。
祝萱宁未推辞，收下后便得体地弯了眉目，对庾宣道谢：“多谢庾二哥。”
接着，祝萱宁略想了想，为表示感谢，另起了话头，先又谢了庾宣赠奴授厨艺的事，然后再夸了厨子后做的糕点，随即才过渡到她真正的目的上。
“听老陈说二哥喜甜食，不知二哥可会吃米糕？”
庾宣看着祝萱宁，又撤开了目光，回到：“爱吃的。”
他回完，顿了一下，再说道：“若是混些栗米与荞麦，会更爱吃些。”
书青眼睛睁大，第一次知道自家主子爱吃混了粗粝杂粮的米糕；便是泼墨也惊了一下，接着想到姑娘先前的推测又觉得不意外了。
“我记下了。”祝萱宁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甜。
“那等我做好，我便差泼墨给二哥送去。”祝萱宁单纯地说着。
庾宣压住，这才没笑出声：“泼墨登门上府还是不妥，不若定个时间与地点，我叫书青在那儿等着。”
祝萱宁自然答好，二人便就时间和地点讨论了一番，最后才敲定下来。
此时已过了许久，祝萱宁达成了目的也打算告辞了，只是往前走了几步时，她猛然看见了从弯巷里拐出的半边身影。
祝萱宁突地转向庾宣。
庾宣看见祝萱宁脚步停顿，目光放远，待拉近了视线，便只觉眼前的绫纱无限被放大，他听到了钗环叮当的脆响，而后颈间重重地撞入冰凉的缨络珠玉。
少女毫无征兆地跌入了庾宣的怀里，庾宣双目微动，僵硬地抬起了一只手，似绸缎的乌发便因风而动，软软地落到了他露出来的一截腕骨。
庾宣不敢动了，隔着衣袍僵直抻臂，扶正倒抽气的少女。
他被此时的祝萱宁占据了所有的吸引力，因此未能看到书青的眼色，又或者说，庾宣并不想看书青的眼色。
弯道的一角衣袍显出，走进直巷里，逐渐来到他们的正前方，庾宣才因这阵脚步声抬起视线。
裴钰涨红了脸，纠结又为难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顿时觉得自己来得并不是时候。
庾宣的手还撑在祝萱宁细细的胳膊上，即便是他目色清正，也足以叫外人误解这等亲昵的关系。
“裴解元因何事来此？”庾宣的目光转深，问话时的语气虽温和却已有些不大客气。
颇带了高位者审问的语调。
祝萱宁细伶伶的胳膊在庾宣的掌中小幅度地颤了一下，庾宣似有所悟，犹豫片刻，旋即伸了臂，揽住少女的后背，轻轻地往怀中带了一下。
裴钰默念着非礼勿视，立马背过身，缓了下疾行而喘的呼吸，这才一股脑地倒出话来：“承蒙庾郎君厚意，然钰心已许，盟誓早立，虽未行聘，岂能负诺。蓬门难对朱门，还望庾郎君见谅海涵。”
这一连串的话令庾宣懵了一下，便是祝萱宁也惊得小幅度地缩了下手，鸦羽颤颤。
庾宣认识他？还要给他相看人家？
“误会，裴相公误会了。”书青打头先说了话。
庾宣将事放心里捋了一遍，这才明白自己裴钰追上来的缘由。
庾宣自然知道自己刻意亲近了裴钰的行为会叫人误会，这便是他要让外人误会的，借点庾氏的势，稍抬一抬对方的身份，也算是回报了对方。
可他未曾想，裴钰竟往婚事这方面想了。
“裴郎君错会了，宣亲近裴郎君非是为了姻亲，实是有日见了裴郎君所作之赋，宣仿佛从那‘万壑松风’中听见了山谷松涛声，这才动心起念，接了裴郎君的贴。”
庾宣缓慢解释，这次用了较为亲近的称呼。
裴钰呆住了，接着脸色慢慢涨红，连着脖颈与耳后都红成一片。
他仓促转身，一揖到底，羞愧到直不起身：“实在是当不起庾郎君的赏识，是我错会了裴郎君之意，太狭隘了。”
裴钰道完歉，羞愧得待不下去，和庾宣告别之后便匆匆离去。
裴钰离开了片刻，庾宣便撤了臂，泼墨赶紧上前扶住祝萱宁，未等祝萱宁道歉道谢，庾宣已先开了口询问：“五姑娘脚伤才痊愈没几天，如今可还好？”
庾宣心有担忧，连借口都替祝萱宁想好了。
祝萱宁低头，摇头小声道：“不碍事，耽误了许久，我先回府了。”
祝萱宁说完，行了一礼，连头都未抬便撑着泼墨的手心离开。
庾宣站在原地，等看不见祝萱宁了，他才转身：“走吧。”
庾宣轻声，书青应了是，悄悄打量了公子一眼，明显察觉到公子的心情不好。
书青想不明白，这次公子不仅见到了祝五姑娘，祝五姑娘还要亲自下厨做甜糕，怎么公子的心情反而还不好呢。
书青这么想着，嘴巴也实诚地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