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堂并不言语,只是安静坐着。
他已经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在酒局上被人做局?为什么能有人灌他酒?为什么灌他酒他要喝?他很快总结了一句:他太给他们脸了。正如吴裳所料,林在堂是从那时起开始有了真正的阴狠的。
林在堂当天就给前一晚酒桌上的所有人发了律师函,他索要了天价精神损失费,且没有协商的余地。有人威胁他不要把事情闹大,当天林在堂就在海洲本地的论坛上实名发帖。
他自己把事情闹大了。
林在堂看起来彻底疯了,不仅如此,林显祖也全力支持林在堂报仇,他不找别人,擒贼先擒王,只找梁会长。林显祖给梁会长寄了一份备份,内里包含他近三十年借职务之便行贿受贿、权色交易的资料,接着关掉了手机,去了千溪。
他没有多跟梁会长说任何一句话,并告诉秘书无论谁找他,都说他身体抱恙不便露面。
林显祖到了晚年儒雅清隽,几乎从不发火,以至于别人都忘了他当年是多么狠的一个人。梁会长伴他多年,他仍收集他的证据,原本是要带进坟墓的,却不成想,他还没死,却有人在他头顶拉屎了。
林显祖当然清楚:别人敢这样对林在堂,也是因为他年岁大了。他们以为他不中用了。
林显祖从学徒一跃成为海洲的商业名流,再老,那股子劲儿没散。
他去了千溪,对叶曼文说:“阿安啊,有人欺负林在堂,我得管。林在堂性情多好啊,他们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叶曼文安慰他:“做生意么,多少都要吃点亏。要么人吃亏,要么钱吃亏,这都是要交的学费啊。”
“阿安啊,你知道的,在堂清高,他可以赔钱,但人不能被人这样欺负啊。”
叶曼文就点头,说:“那你就在我这里躲着,我猜到了,你看起来是在躲着,但你的手,伸得很长。”
林显祖看着叶曼文干净的眼睛说:“阿安,你不会觉得我这人很坏吧?”
“别人欺负你你不还手,才是坏。你不还手,他不知人外有人,以为可以任意欺负其他人,于是其他人也遭殃了。所以很坏。”
叶曼文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心疼林在堂,巴不得林显祖帮林在堂出气。那事情闹的那么大,她远在千溪村都听说了一些。那传言应当很难听,因为别人看到她就不会说了。她还是揪着小奶奶才知道个大概,她们说她家的女婿被人强/奸了。
叶曼文问吴裳,吴裳对她说是猥亵不是□□,叶曼文就说猥亵的动机不是□□吗?别看叶曼文老了,但脑子清醒得很,她这一说,问住了吴裳。
梁会长看到那些东西,一时之间慌了神。他满世界找林显祖,但遍寻不到。他也是聪明人,急了几个小时后想明白了:老会长这口气咽不下,这是让他出面摆平。
梁会长挨个打电话,让他们主动出来认错:谁做的局谁承担,不要等到林显祖也发疯了。梁会长威胁他们说:林在堂发疯是跟你们要钱,但林显祖发疯可就不一定了。你们知道林显祖是什么人吗?那可是当年一个人硬闯高利贷组织,把老当家账本要出来的人!他连命都能不要!他妈的快点,赶紧把这事了了!
海洲话骂人像粘汤,一句又一句,骂够了挂点电话给林显祖秘书打去,请秘书带个话:天黑以前,一定给说法。秘书跟他打马虎眼,说:“梁会长你在说什么呀?给什么说法?”
总之就是不给梁会长这个台阶下。
梁会长心惊肉跳、心神不宁,一直在家里像没头的苍蝇,这时想起当年林显祖开玩笑说要入股他的餐具工厂,那时他不愿意,以各种原因婉拒了。这时就想明白了,给林显祖发消息:餐具厂遇到问题了,老会长帮帮忙。
林显祖仍旧不回他,一个小时后让秘书联系他。秘书说:“老会长帮不上餐具厂的忙,你要是资金短缺,老会长说自己的老朋友有钱。”
哪位老朋友?
叶曼文。
梁会长压根没听说这个人名,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叶曼文单纯把这当成帮忙,还跟林显祖打趣说自己一把年纪也要做股东了。林显祖就说:好好做股东,阿安。你如果不是命苦,或许也是江浙沪知名的企业家了。
“小少爷抬举我了。”叶曼文说。
合同签完后,林显祖给梁会长打电话说:“怎么这么客气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梁会长知道:林显祖要放他一马了。
他松了口气,挂了电话,又去催那些人。
林在堂提出的精神索赔,他们同意了,可这时林在堂说:“不需要道歉吗?”
“怎么道歉?我去找你吧。”其中一个人说:“坐下一起吃顿饭,给我个面子。”
林在堂说:“不必了,我一时半会没法跟你坐一桌上吃饭。录一个道歉视频发到我邮箱吧。举着身份证录。”
当林在堂收到第一个视频后,他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几天过去了,他只要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恶心。吴裳要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说我不去,我自己知道,我必须出气。爷爷说的对,我要有仇必报。
林在堂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优秀的企业家,他也需要学习。这条路上痛苦艰辛不比喜悦和成就少。他也是在这次事件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成功人士不快乐,为什么越有钱的人越要猎奇。因为他们内心的平静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打破了。他们见到了足够多的人性的恶和贪婪,所以开始变得对人不看重。
林在堂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竭力不去想那天他断片以后的事,但他是庸人,无法不去想。他也想把那当成一场艳遇,但是被猥亵就是被猥亵,林在堂无法把黑的想成白的。
夜晚关上灯,那双手好像在握着他、把玩他、嘲讽他,还会给他拍照。他觉得自己人性最弱的地方在被展览陈列。
吴裳拥抱他,他也拥抱吴裳。
但他很冷静,就只是拥抱他。
吴裳的手缓缓向下,嘴唇不停地亲吻他,但是她发现:林在堂毫无反应。他惊慌地躲避她,对她说:“给我点时间吴裳。”
“多久呢?”
“我不知道。”
吴裳就又抱着他。
她意识到林在堂的高度洁癖,或许会对他的人格产生巨大的影响。他可能会比别人更容易痛苦。
“如果。”林在堂说:“如果我永远硬不起来了,我不会阻拦你去找别人。”
吴裳听他这么说有点生气,所以阴阳怪气地说:“如果我去找别人,那岂不是大家都知道你硬不起来了?”
“没事。不丢人。”林在堂说:“在这个世界上,太监多的是。”
“你别说了行吗?”吴裳腾地坐起来,跳下床向自己那个房间走:“林在堂,你别这样真的。你不要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变相伤害我。”
吴裳走了。
房间里很黑,很安静。林在堂闭上眼睛尝试睡觉,但不知为什么,他无法睡去。他睁着眼睛,在等待他的睡眠。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吴裳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爬上床,掀开被子,把林在堂压在身下亲吻他。她那么温柔。
林在堂抓住她手腕,转而捧着她的脸。他轻声说:“吴裳你知道吗?那天我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对不起你…”
“吴裳,我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不管你因为什么跟我上床、做/爱,假装你好像沉浸其中,这些我都不管。我的身体已经忠于你了。”
“吴裳…”
林在堂这人很木讷,他不会说情话,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烂俗的凡夫俗子。他跟吴裳的开始也不光明,他深知吴裳不爱他,他对她的爱或许也不深刻。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跟她开始了,他的身体和心灵就都忠于她。
也不知为什么,他说的话那么朴素,但她却察觉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接着就流出了眼泪。她紧紧拥抱着林在堂,呢喃着说:“那么我也不会背叛你,不会。林在堂,我现在知道了,我们的人生会迎来很多风浪,我们两个在一块浮木之上…”
“尽管风浪大,但是让我们一起漂远一点吧…”
吴裳呜呜地哭了,她和林在堂紧紧相拥着。林在堂一直在亲吻她的嘴唇、脸颊。吴裳任由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亲密,而她的心,也不那么惶恐了。
她觉得她虽然还会介怀林在堂在关键时刻对她的背弃和防备,但她又能理解他,也相信他。因为他原本就不是坏人呀!
这次事件的影响持续了很久,那以后的某一天,吴裳遇到了孟若星,后者问她:“林在堂还好吗?”
吴裳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她:“哪方面呢?”
孟若星说:“我知道他的事。他那种性格咽不下这口气的。他心理还好吗?”
“很好,很健康。”吴裳说。
“那就好。”孟若星说:“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管找我。”
吴裳说:“我还真有事找你帮忙。”她说:“我请你离我远点,不要窥探我的生活。也不要试图打探林在堂。”